桓翁找着《巫经》已是几个月后之事了,这期间嗜鬯一直没有出现过,玄云宫内的日子虽温饱无忧,可窦扣总感觉日子过得毫无头绪,心里压着的事,也都无从下手。
蓝姨说体内的封印要么施放之人解除,要么自己冲破,她哪知是谁给她封的,自己冲破?得了吧,她又不是什么天赋异凛,骨骼惊奇的绝世奇才,能三五年就修得一身至高仙法。
现下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这偌大的书殿内抄抄写写,百无聊赖地翻阅。
发髻从双丫梳成了垂挂,身形也渐渐显出了少女的轻盈,转眼爷爷去世已有一年,虽然偶尔还是会梦到那个佝偻的身影,惊醒时依旧两眼泪花,不过次数似乎越来越少了。许是在竹山上时候,她的世界里就只有爷爷,只有满山的大竹,以致爷爷去世时,她痛苦得好像全世界都毁灭了一样。如今身边多了一些人,一些事,精神总归是有了些寄托,也有了要朝之奋斗的目标。
窦扣今儿个很早就起来了,昨晚爷爷在梦中的背影模糊得看不清楚,似乎跟她说了许多话,可到早上醒来的时候却一个字都不记得。
“姐姐,幽谷中的花都开了,特别是你喜欢的大绒球和紫阳花,都开得十分繁茂。你出宫来,荼青引你过去......”
是谁在说话?
直到一阵野菜煎饼的香味扑鼻而来,窦扣才发觉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写了一半的宣纸被毛笔染黑了一大块,还沾上了自己的口水。
桓翁把一盘冒着腾腾热气的野菜饼放在桌上,笑眯眯道:“这是我以前下山游历的时候跟一个农妇学的,你吃吃看。”
窦扣尴尬地把染黑的纸压在《巫经》下,拍了拍手中书灰,接过桓翁递过来的食物咬了一大口,野菜饼外酥里嫩,很是美味。
“桓翁,你有听到吗?”窦扣嘴里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问。
“听到什么?”
窦扣纳闷道:“没什么,可能是最近老梦到爷爷,睡眠不好身子虚,产生幻听了。”
直至夜晚躺在床上,窦扣时不时都还会听到那句话,这么晚了,不会真有一个叫荼青的女孩在宫门外等了一天吧,虽不知口中‘姐姐’唤的是何人,可宫里就她一个女的。莫不是找错了地方?
她这爱管闲事的个性不知是跟谁学的,窦扣起身披了件褙子轻手轻脚地出了去。虽说大叔曾告诫她不要一个人出宫去,不过只是要去告诉那女孩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宫前石阶两旁的高大柱灯闪着荧荧白光,四周一片流光氤氲。窦扣看了一周不见有人,除了蝉声,也再没听到那在耳边重复的话语,许是人家已经回去了呢。正转身要走,只觉石阶下方一丝光点夺目,似乎有渐渐靠近的趋势。
“谁?是谁在下边?”窦扣朝光点处大喊一声,接着立即捂住了嘴,空荡的四周使得喊声格外洪亮,被大叔听到岂不是要责备她不听话?
“姐姐,荼青来接你了。”光点处依稀可见一女子缓缓步上台阶,身着淡紫色曳地裙,梳着一个简单的侧髻,用了几朵星辰花点缀,年纪看上去比窦扣稍长,浅浅地微笑带着两个梨涡。
窦扣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你在叫我?”
“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其他人吗?荼青当然是在叫你啊。”女子转悠着水灵灵的大眼,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窦扣搜寻着脑中的记忆,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眼前的女子,也不认识叫荼青的人,而且这人明明比她还年长,为何唤她‘姐姐’?再者这女子能隔空传话,应该不是平常人,多半是在这山中修行的某一类,那就和她更没有关系了。
“你认错人了吧。”
“这样你应该就记得了。”女子说完一转身,只见无数虚幻花瓣聚成一小团,化成一只全翅透明的水晶蝶,周身散着荧荧夜光,煽着翅膀绕窦扣飞了好几圈。
窦扣想起来了,是进阴山时停在她肩头的那只。只是把它赶走后,就再没飞回来过,这只蝶儿确是陪自己走了好长一段路。
“原来是你这只小蝴蝶,你叫荼青是吗?我叫窦扣,是个凡人,你真认错了。”
“姐姐不是凡人,待解除封印,一切都会记起来的。”蝶身恢复成人形。
“你也知道我体内有封印?”窦扣忽觉自己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虽说对眼前的女子和她说的话有莫大好奇,可眼下得赶紧回去才是,要是被发现可不好,故对蝶女说道:“现在很晚了,不然你明日再来,我去让大叔允你进宫。”
“不要让仙尊知道我来找你。”
“为什么?”
“因为幽谷的另一边是魔界。”荼青退下石阶,隐匿于荧光中。
————
原来阴山西侧和魔界仅隔一条泠河,河流横穿而过的幽谷却丝毫不染魔气,一年四季繁花似锦,草木葱茏,或许是因为这尴尬的归属,鲜少有生灵踏足。
红鹤正纳闷窦扣怎会知道幽谷,若不是她来问,自己都快忘了这一处世外桃源。
“是桓翁告诉你的吧?不过休想我会带你去那玩,泠河内有虎蛟,是魔界的看门兽,若是遇上它,恐怕你连骨头都剩不了。”
虎蛟什么的,窦扣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现在满脑子想着河的另一边是魔界,那是不是只要过了河,找到魔宫,就能找到季大哥和蓝姨了?她并没有告诉红鹤昨晚在宫前见荼青之事,尚未弄清身份缘由,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见窦扣沉默,红鹤放下手中的布偶,拍了下脑袋说道:“都是你送的这些玩物,害我差点把仙尊交代的事给忘了。凡人修行要去仙门拜师,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则需要找灵气繁盛的地方自修。仙尊说你体态特殊,让你自己选择是留在山内,还是送你去仙门,若你要留在山内,如果体内封印永远破除不了,你就只能老死在这山中了。”
红鹤话音刚落,只见窦扣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心明殿前,她犹豫了很久,刚才风风火火地奔来,脑中寻思了各种想要留下来的理由,可仔细想来,似乎又特别牵强,毕竟自己在这白吃白住了那么久,啥都不会罢了连帮忙打扫都是笨手笨脚的。大叔的意思虽说是让她自己选择,可她又凭什么赖着不走呢?只是离开后,她该何去何从......
“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钟离阜轻柔淡雅的声音。
原来大叔不在殿内。
窦扣咬着嘴唇,慢悠悠转过身,看见钟离阜正站在木桥上,手里拿着两卷竹简。
原本在脑中练习了各种要讲的理由,此刻却全卡在喉咙里。窦扣眼中闪着泪花,许是被逼急了,她干脆一个飞奔,冲到钟离阜跟前跪下,双手抱住他的小腿,把脸埋入他的衣袍,呜咽道:“大叔答应了要教扣儿弹琴的,以前听凌央说大叔不让女子进玄云宫,是因为这样才想把让扣儿送去仙门的吗?我觉得这里挺好,只要大叔不觉得我烦,不赶我走,扣儿什么杂活都可以做的,也会努力......”
大手轻抚上她的额头,窦扣哽住,抬起挂着两条鼻涕的脸。
“凌央是谁?”钟离阜问道。
窦扣惊觉自己一时口快说了不恰当的话,慌乱解释道:“他是祁山忘尘真人的弟子,他也是听自己师傅说的……”声音越来越小“说您拒绝了水莲仙子……”
“你起来吧,随我来。”
“嗯。”窦扣松开手,站起来拍了拍裙摆的灰,抹了一把鼻涕,像做了错事的小孩般低着头跟着钟离阜进了殿。
窦扣恭恭敬敬地坐在蒲团上,还是第一次进来时的位置。钟离阜从案上拿了一卷竹简放在她面前说道:“以后每日辰时来这研磨,抄书,书中不懂,领悟不了之处作出笔记来问我。”
如果她决意留在山中,那以后的日子总是要学些什么的,即便是凡间的孩子,这个年纪也该是在私塾读书的时候,放任不管的话,怕是会闷到她,再调皮惹出什么麻烦来。过几年吧,等到她定性,若仍无心修仙,到时候就放她下山许个人家,刚才听她口中说的那个凌央,许是个不错的姻缘。
南华仙翁说这孩子和阴山有渊源,那把她放在身边总归是放心一些,既然他送她入阴山,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是非纠葛只等来日再看了。
窦扣每天总算是多了点事做,不再是三点一线的生活了,不知为何,虽说她经常在太慧殿翻书翻到睡着,可却觉得在大叔身边看书的感觉不一样,甚至每天都会期待那个时候。不过不管怎么样,大叔似乎并不是想赶她走,反而还给了她留下来的理由。
窦扣跪坐在钟离阜身边挽起袖子研着磨,静静的看他书写着一些自己不认识的字,眼神从笔尖到捻指到脖子到鼻头到眼睛……
“大叔,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皮相而已,好看与否有何妨?”钟离阜薄唇轻启不答反问,手中笔锋微转继续挥洒,不顾旁人。
窦扣把墨锭搁下,双手托着腮,撅起嘴蹙眉道:“长得好看人人都喜欢啊,不像以前住落孤城的时候,隔壁有个小孩因为长得丑,连爹娘都不爱。话说您真的拒绝了那个仙子啊?”
“心有旁骛之人,不必与其有太多牵扯。”钟离阜放下笔,把刚写好的纸张放在窦扣面前,“去太慧殿查阅书籍,把上边每个字的念法,笔画书写顺序,以及字的意思找出来写在纸上,七天后交予我。”
窦扣看那纸上黑压压的一片,她可一个都不认识,有些字笔画繁多甚是复杂,刚才大叔写的时候,她压根没专心看,看来得去找桓翁救急了。
知道她脑袋瓜里打的什么算盘,钟离阜一语戳破:“你在太慧殿也有些时日了,书籍分类多少该了解了些,我已让桓翁把一些放错类属的书籍放回了原处,之所以会给你七天,也是要告知桓翁不能帮你。”
惨了!小脸顿时耸拉下来,窦扣勉强应道:“扣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