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的脑中有些晕眩,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看见一身翠绿色衣装的哥哥端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面目模糊;他身边一身红色铠甲的凤皇缓缓向她这走来,显然是要和自己一行一起入宫的。
这是一个最为璀璨的时代,这是一个升平的国度,但这一切都仰仗于重重围帐中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没有他的力挽狂澜,不会有百姓的安居乐业;没有他的权衡之术,不会有国家的富强发展。
一切都有了,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可他却要没有了。
内监总侍三喜依旧是那么的*肃穆,可他那双疲惫哀伤的眸子却怎么也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悲痛。公子小白和阿蛮随着三喜的脚步缓缓进入,轻轻的往龙塌上一瞧,阿蛮几乎站不住身子,被一旁的公子小白扶住。
这是自己在围猎场看见的那个骑射精善、勇谋无敌的大周天子么?这是自己在金銮殿中见到的那个精神奕奕、丰神俊朗的大周皇帝么?这是自己在未央宫中见到的那个直言善辩、敢于纳谏的大周陛下么?
眼前这个枯瘦如柴、满面皱纹、白发苍苍的老人,哪里还有一点点大周年仅二十三岁的英武天子的任何一丝丝的影子?阿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承认这个事实。
“无忧,你们来了!”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满脸疲惫的男子轻轻的开口。他的床边,坐着的是大周皇后司马佩君,站着的是天下神医百草先生,跪着的是淮北王李承乾、逸安王李辰俊、博望候李秉佑以及寻阳公主。
公子小白轻轻的回答:“是的,陛下。我们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皇帝轻轻的点头,又开口道:“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故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淮北王、逸安王、博望候,你们三人切记切记!”
“微臣谨遵陛下懿旨!”三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皇帝微微颔首,又开口道:“为君者,以何取天下,以何治天下,又以何固江山?以仁取天下,以德治天下,以礼固天下。以民为本,固本溯源。唐宗曾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孟老夫子也曾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尔等不可忘怀!”
三人又诚惶诚恐的答应,皇帝这才挥挥手,道:“你们都到外面候着吧!”三人依次而下,与殿外其余的重臣贵胄跪着,随时等待皇帝的召唤。
皇帝见三人已经走远,才轻轻拉住了一直坐在龙塌边上陪着自己的皇后,“佩君,这一生到底是我误了你!你入宫的时候才九岁,还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可怜。可是我总是考虑的太多,以至于没有给你足够的关爱,让你一人孤孤单单的在这冰冷的后宫之中而活。我是君王,可我也会害怕,平步青云的外家在朕的御座旁待得久了,就难免会有点小动作。这样子,朕不得不害怕,害怕他们取而代之,从而改朝换代。所以朕一直防着,找到机会以后也丝毫没有留情,将你所有的亲人都带离。留你一人在这世上,艰难的行走。”
皇后泪雨盈盈,满是哀伤,她还很小,才刚刚成年,可这一生到底就这么过了。“皇帝哥哥,佩君从未觉得孤单,也从未觉得艰难。在这宫中的每一日,只要有你的地方,佩君都觉得很好,很幸运!”
司马佩君从小便离开了家,来到了这深似海的后宫。她身边的每一个宫女,都是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去报告给自己的主人。不是父亲身边的,便是外祖父身边的,或者又是叔祖父身边的,总之,层层叠叠的人中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寂寞。
可在这如同大海一般快要将自己溺死的宫中,她遇见了一个笑容明媚的大哥哥。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夫君,是要和自己一生一世在一起的男子。她很欢喜,因为她喜欢这个有着明媚笑容的皇帝哥哥。他性格温文尔雅,宽厚仁义。对待自己总是那么的和煦如同阳光一般照亮了自己的整个天空。
皇帝轻轻的抚摸着皇后那一顶金黄明灿、有些厚重的凤冠,叹息:“到底是它锁住了你的一生!”
皇后轻轻一笑,道:“皇帝哥哥,我唱一首小词曲儿给你好不好?”见皇帝微笑点头,皇后稚嫩的声音在清凉殿中显得格外的和煦温和,“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在屋子中的所有人听了皇后司马佩君那温软绵绵的歌声,心内都忍不住悲伤起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帝一后,深情拳拳,奈何缘浅,都忍不住在心内叹息。
皇帝听了,微微笑着,轻柔的抚去了皇后脸庞的泪珠,笑着道:“佩君,若是你愿意的话,朕可以派人送你.....”
“不,皇帝哥哥。佩君愿意一辈子都呆在这清凉殿中,陪着皇帝哥哥。沧海桑田,风水玄谈。一切都是痴念,一切都是痴妄。佩君此生都愿呆在这个地方!”司马佩君知道皇帝哥哥是想要送自己出宫,到宫外那个更为宽广的地方去生。可是那个什么都有的地方却唯独缺少了一样东西,皇帝哥哥。没有皇帝哥哥的地方,就算是再美又有什么用呢,自己的心始终都会牵挂着这个地方。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安安心心待在这后宫中,守着两人的美好回忆,一生,足以!
皇帝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她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妹妹,这个从小便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看着他珠圆玉润的面庞上面闪耀着微红的眩晕,轻轻唤道:“寻阳妹妹,到朕这儿来!”
寻阳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这个从小便宠她惯她的哥哥,看着他衰败的容颜,苍白的头发,眼睛里的泪珠儿便开始打滚儿了。“哥哥!”她轻轻的唤他。
“寻阳,哥哥知道你喜欢那个人。这也不是不可以的!”皇帝叹息一声,又开口说道:“朕真希望寻阳喜欢上的仅仅是一位喜欢舞文弄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公子哥儿。而不是一位胸怀天下、心怀万民的盖世英雄!”看着眼前盈盈满泪的妹妹,他终是不忍心,“不过,寻阳是朕的妹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喜欢的当然应该是这天下的盖世英雄!”
“哥哥!”寻阳公主听着哥哥这样的话语,心里很是不安,想着这以后宫中再也没有能真正保护自己的人了。母妃、父皇、皇兄,他们都终将是要离开了,独独留自己一人在这世间,陌生满地,寂寥漫天。
皇帝轻轻抚摸了下寻阳公主的圆圆的面庞,笑了:“寻阳,不要哭,要坚强。以后这个世界上,路还很长,哥哥不能陪你,你要一个人独自走下去。”
眼泪落入口中,咸而苦,辛而辣。寻阳郑重的点点头,真希望自己能够朝朝醉生梦死,夜夜流连忘返,将这世间所有的悲痛苦辣都抛诸脑后。可是沉醉开启了梦幻,清醒编织了离愁。断愁肠,掩思郎,人间易老,芳华难留。自己到底是什么也留不住。
“无忧,百草。这一生,到底是我没有履行诺言,害得你们白白空欢喜一场!”皇帝看着两个自己幼时的伙伴,想起许多小时候的欢乐事。自己的母妃,总是那么的要强,总是要自己比任何皇兄都要聪明,让他三岁会唐诗宋词,五岁会史记资质。自己的皇兄们都已经成年,都大自己许多,所以格外的疼爱自己。他从来没有想过去争,但又不想让自己的母妃失望。所以小小的他总是很累很累。幸亏有了这两个好伙伴,自己的童年才不至于过得如此的清减寂寞。也至于他在如今能够安然的离去,而不至于留下太多的遗憾。
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空欢喜也罢,梦想成真也罢!这一生到底又过去了十年,失去的,得到的,这么多,又这么少,又有谁会真正的去追究呢?
“来,你也过来!”皇帝招手让阿蛮过去。等阿蛮到了眼前后,他轻轻的将阿蛮的手放入了公子小白的手中,缓缓开口:“阿蛮,朕记得朕曾经告诉过你这世间千金易得,真心难求!要你要懂得惜福!而今,朕再告知你一句:这世间,成人的世界之中从来没有‘容易’二字!所以希望你能够惜缘!”
阿蛮听着这皇帝所说之话是话中有话,知道他是好意劝自己要与公子小白相信相知相爱,不要因为一些无所谓的事情而产生一些不必要的猜疑。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自己与公子小白之间的事情,知道自己只能答应,所以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公子小白的手温润而暖和,让阿蛮冰冷浸寒的手总算是感觉到一点儿暖和。她不敢看向龙塌上的人,也不敢看向身边的男子,心中满满是悲。原来这就是离开亲人的滋味么,这么的空,心里空荡荡,没有一丝可以安放的地方。她感受着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想着他一定很害怕,害怕对自己重要的人一个个的从身边离去。
第一次,她反手用自已已经有些温和的手握住了他温厚的手,轻轻的,想要稳住他的心。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她轻轻的在心里说。
公子小白感受到了那抹淡淡的安慰,轻轻的对着阿蛮笑了一笑。可惜那抹笑容的力量太对于微弱,还不能够将阿蛮那颗忐忑的心安放。
“如此,你们也都下去吧!”皇帝闭了闭眼,对着一旁的三喜道:“叫谢国相进来!”三喜满眼通红,但还是点了点头,往门外走去。
百草随着众人一同往外退,脑中却不断回响着那夜他唱歌给他听,他睡醒以后,对自己说的话:“我喜欢你,于君之爱,胜于世上万千;思君之意,亘古如斯,唯有这份心意不会输给任何人。纵使此身魂去魄散,消失尘散于世间。若有来生,我心依旧。”他知道他还没有说的话还有很多,他是君王,是这大周的天子,最最不能要的便是感情,即便是女子的感情他也该吝啬的,更别说是对男子的了。他是英明的皇帝,人生中注定不能有让人诟病的东西,所以他必须要放弃很多的东西。这东西中,便包括自己。
走在最前面身穿厚重礼服的皇后司马佩君,也在想他们之间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很长但又很短,长的是时间,短的是相遇。
“妃司马氏昔承明命,作嫔入宫,虔恭中馈,思媚轨则。履信思顺,以成肃雍之道;正位闺房,以著协德之美。朕夙罹不造,茕茕在疚。群公卿士,稽之往代,佥以崇嫡明统,载在典谟,宜建长秋,以奉宗庙。是以追述先志,不替旧命,使使持节兼太尉授皇后玺绶。夫坤德尚柔,妇道承姑,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潜暢阴教。鉴于六列,考之篇籍,祸福无门,盛衰由人,虽休勿休。其敬之哉,可不慎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