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低沉婉转,温和如春日细雨。以至于夕生猛然间没明白“灭口”是什么意思。白寻猛退数步,激动道:“ 你敢!”
雪狼王一笑:“ 我怕过什么。”
白寻手指抖颤,沉声喝道:“ 泥鸿,你听见贼子说的什么!”
默然安静中,泥鸿上前一步,拱手作礼道:“ 宫保大人,殁了大王子,墨灵骑跟来的兄弟,要被抽尽灵血打作留民。”
白寻急道:“ 打作留民,总能留一条性命。若是被识穿了欺瞒厚王,那是死路一条啊!”
泥鸿静了静,轻声说:“ 大王子初诞,厚王欣喜,不满月的婴孩便做了星主,掌墨灵骑。星主与星骑共存亡,殿下殁了,墨灵骑也就没了。”
白寻气道:“我当你顾忌什么!殿下没了,墨灵骑打散并入其他星骑,你们自然有去处!”
泥鸿肃然道:“宫保大人有所不知,大王子流放三十年,墨灵骑翘首以盼,若是等来一具尸体,这些年在七星骑里受的窝囊气,再无出头之日!”
他越说越急,长揖到地:“ 宫保大人,大王子不入关,墨灵骑必反。请宫保大人以大局为重,听从宫正大人所言,另选吉人,明日准时入关!“
白寻大吃一惊,惊慌之下,失足退了一步。
雪狼王负手一笑:“大人,你要不要再问问司蒙的意见?”白寻微微摇头,讷讷道:“雪狼王啊雪狼王,你狼子野心,老仆早已知晓,却不料你如此胆大,要冒认大王子,入王室,掌星骑!”
雪狼王呵呵笑道:“大人,你这句话可是冤枉我了。墨灵骑含垢忍辱三十年,如今没了盼头,他们必反出玄天王室,投奔西颢天。”
他向白寻逼近一步,挂了脸道:“ 反了星骑,只是一桩。小的更牵挂大王子的死因,太过蹊跷。”白寻一怔:“你是说……”雪狼王正色道:“小的同大人一般不解,今晚诏书刚至,化人氏随后就来,就真的这样巧合?”
白寻身子晃一晃,呆呆看着他。雪狼王道:“依小的看来,里通兽族,暗害大王子的另有其人。大王子出关三十年,本是与世无争之人,关内何人为了何事,必要置他于死地。小的若不查清,只推作化人氏来袭,只恐殿下虽死,不能瞑目。”
他说的情真意切,声调抑扬。白寻蹙眉问:“你真作此想?”雪狼王看着大王子的尸体,轻声说:“宫保大人,我必然不做大王子,入关,拜厚王,掌星旗,另有其人!”
白寻呆漠的眼神一闪,疑惑看他:“你真的舍得?”
雪狼王笑道:“我本是个闲散人,凑巧救了殿下,感念他敦厚,勉作其难护卫至今。大人对小的有些误会,不过为了小的性子疏狂。待殿下清查,我就带了太黄游历各极,再不回北玄天!”
白寻瞅着他,默然无语。他心中盘算,大王子遇袭身亡,身为教习罪责难逃,雪狼王看着大义凛然,论到底,也不过为己身打算,怕被责罚。
他出关任王子*宫保,也不过十年时光,早已厌烦浮玉之湖艰苦寂寞。好容易熬到入关,非但无功,反而有过,这哪里能接受的了。白寻心想:“雪狼王是在暗示我,入了关,找个由头辞官溜掉,来日就算有差错,那也捉不着我。可今日若不答应他,只怕是走不出这间冰室。”
他想定主意,于是问:“你要选何人替殿下入关。”
雪狼王知他答允了,便向霜冽道:“取衣袍来。”
霜冽将捧着木盘送上,雪狼王抚了抚盘中黑衣,向夕生笑一笑:“你今日助我破阵,立了功劳。我瞧你衣衫破败,赏套衣裳与你。”
夕生瞧盘上堆着黑衣,暗想:“他要收我做墨灵骑吗?”他略一盘算,做了墨灵骑也不错,有官位护身,能护着欧小山,能设法寻周泉,也能接近王室拿到玄璜。
他偷眼一溜奚止,奚止仿佛在点头。夕生再不犹豫,拱手作礼道:“谢大人赏。”
雪狼王温和道:“你穿上我瞧瞧。”
夕生答应。泥鸿与霜冽牵了衣袍,替他套上。夕生穿上就觉不妥,袍子长摆阔袖,很像慎危的戏装,绝不似泥鸿他们,是窄袖短摆。
他低头去瞧,便听雪狼王悠悠道:“这件深衣,你穿着很合适。”
他们叫袍子作深衣。夕生想着,细细瞧了,袍子上仿佛绣着花,用亚铜色的线。
雪狼王问:“你叫什么?”夕生揣度,遇见的都有名而无姓,于是略了姓何,答道:“我叫夕生。”
雪狼王听了,向他走来,伸手理着他的衣襟。苦战诸怀,他身上不沾星点绿液,反有股清冽的味道,像夏日里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放水逸出的气味。
被这味道逼着,夕生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雪狼王轻声道:“夕生这个名字不好听,我赏个名字给你,好不好?”夕生想,到这里比如一场游戏,游戏里换个id又有何妨。他说:“好。”
雪狼王抚着他胸前盛放的花朵,缓缓道:“自今日起,你就叫做姒淳齐。”夕生喃喃念道:“姒淳齐。”雪狼王笑道:“这个姒淳齐,他还有个身份,玄天王室的大王子。”
夕生啊得一声惊叫,退了两步。
白寻在他身后叹道:“你要个留民去冒充殿下,被识穿了如何是好!时日久长,即便关内无人识得殿下,那么厚王呢,究竟血缘亲生,他怎会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一室沉默,无人出声。
很久,奚止轻声说:“小的有办法。”雪狼王并不看她,白寻却问:“你有什么办法?”奚止笑一笑:“小的新近学会了奇巧之术,能改人容貌,只不过,要每天改换,不可一劳永逸。”
雪狼王的脸色沉了沉。白寻却道:“你快快改来,让我们瞧瞧!”
奚止上前道:“大人,小的没有作料,现下改不来。”白寻问:“你要什么作料?”奚止道:”炭笔、铅粉、朱膏、绿黛。”
白寻愣一愣:“这都是小娘子用的东西,殿下求存也难,浮玉之湖向来没有女眷。”奚止行礼道:“大人,小的多嘴说一句。明日入关,大王子只需挡了容颜。待得到了关内,再寻这些不难。”
白寻听了,沉吟不语。雪狼王沉了的脸却松了松,高兴道:“就依你,明日入了关,再改容貌!”
奚止低头道:“是!”
雪狼王转问泥鸿:“什么时辰了?”泥鸿道:“已过了寅时。”雪狼王点头道:“辰时正点入关,还有些时间。”
他笑眯眯向白寻一揖:“大人,请你费费心,教习夕生王室规矩,别叫他露了马脚。”白寻板了脸,既不反驳,也不认同。
雪狼王并不在意,他环顾四周,微然一笑:“我累了,要歇一歇。”
他转身要走,夕生却道:“等一等。”
雪狼王站下,黑瞳闪耀,静静盯着他。夕生道:“你要我扮大王子,还没问过我肯不肯。”
雪狼王提了唇角,冷笑道:“那么你肯不肯?”
夕生说:“我肯。但我有个要求。”
雪狼王并不搭理他。他转向泥鸿道:“明日入关,事务繁琐,宫保大人累了一夜,送他去歇一歇。”
泥鸿得令,向白寻作礼道:“大人请!”白寻喟然一叹,看了看冰台上大王子的尸体,湿了眼角道:“殿下,非老仆不肯保全。人过留名,若绝了墨灵骑,殿下世上一遭,连痕迹也留不下。”他一面说,一面抬了袖摆拭泪。
泥鸿小声道:“ 时间紧急,请大人移驾!”白寻无法,一步三顾到门口,回身咚得跪下,连叩三个响头,拜泣而去。
他们走远了,雪狼王负手道:“你也下去,去帮帮霜南。”霜冽答应一声,他正要退下,雪狼王忽然指了奚止:“带她去我屋里。”
霜冽答应,推了奚止一把。奚止临去时低着头,并不看夕生。
雪屋里,只余下雪狼王、夕生、欧小山,和大王子的尸体。
雪狼王看着大王子冰冷的尸体,问夕生:“你想说什么?”夕生道:“我……“他话音刚落,便听着欧小山惊叫,她忽得浮在半空。
夕生惊问:“你干什么!”雪狼王抬手一招,叮铃脆响,欧小山衣裙肩上的银铃急飞到他掌心。雪狼王笑道:“ 她穿在皮肉上,你缝在衣服上,真正敷衍。”
雪狼王看向夕生:“我问你一句,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夕生一怔,刚刚犹豫,银铃“当”得脆响,越空急去,欧小山大声惨呼,银铃已栽进她肩上。
夕生急道:“你快住手,我告诉你!”欧小山的血慢慢流出来,她被冻在半空,不肯哭,偏了头不让夕生看见她的脸。她越是这样,夕生越是心如刀绞。
从银针松林到浮玉之湖,夕生见识过雪狼王的作派。他知道发火无用,哀求也无用,他冷淡说:“你放了她,我告诉你!”
雪狼王忽得松了手,欧小山砰得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叮铃声响,他把另一枚银铃丢在她身上。
“我不想知道了。”雪狼王说着,怔怔看着欧小山艳粉的纱裙被洇湿一块。
夕生半跪在冰上,扶起摔得狼狈的欧小山。他黑绫袍的华丽下摆曳过冰面。雪狼王轻笑道:“你很像大王子。”夕生检查了欧小山的伤,只是皮肉创破,他放了心,回了头紧盯雪狼王:“为什么是我!”
雪狼王叹一声,语重心长道:“只有你。算上泥鸿他们四个,墨灵骑来了十八人,死光了。我总不能让泥鸿他们去扮大王子!”夕生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他站起来,走到雪狼王面前,双手连挥,幻出两道冰蓝荧彩。蓝彩烁烁,啪得凝作冰墙,在空中微一停留,通得落在冰面上。
雪狼王悄无声息看着,像在看小孩子过家家。夕生道:“ 你在银针松林就知道我不是留民。”雪狼王不在意道:“这没有什么。被抽尽灵血打作留民的星骑,也会留着些根底。”
夕生道:“冰雪术是玄天部的王族秘属……“雪狼王噗嗤笑了出来:“你这还不叫冰雪术。”他扬手化出一对冰轮:“活在北境,这些总要会。”他笑微微问夕生:“你会吗?”
夕生怔了怔,雪狼王柔和道:“你试试。”夕生听了,抬掌努力集中,然而“哧”得一声,他仍是只打出两道冰蓝彩光。雪狼王叹了口气:“凁出冰,凗积霜,冹为凌,凕生雪。你呢,你凁出的冰且不能成圆。”
夕生叫他说的脸一红。雪狼王捉了他手腕一带,夕生不由紧贴着他,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清冽味道直钻进他的鼻子。
雪狼王牵着他的手臂微划半圆,陡喝一声:“出!”夕生下意识的听话,猛得推掌,刺啦一声,一只碗口大的冰环噗得跳出来。
雪狼王看着狼狈滚在地上的冰环,松开了夕生。他理了理腰间金带说:“入了关,你就知道有个地方叫研习所。那里头有个老头子,掌舍辛多,你给他十个铜子,他会教你凁冰。”
他说罢了,疲倦道:“我累了,很累。”他向门口走去,走得很急,仿佛这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催着他快点离开,不要逗留。夕生还是说:“你等一等。”
雪狼王充耳不闻的走去,夕生急道:“你等一等!你知道我没入过关,你知道我是留民,你知道......." 雪狼王猛得站住了,他并不回头,恶狠狠说:“我说过了,我不想知道!”
冰室里的空气忽得一沉,欧小山先觉得冷,她抱紧了怀里的诸怀目,却与事无补。
夕生并没有感觉。因为在冰室,他连墙壁上蚯蚓走泥纹的冰霜都没听见。
雪狼王的手微微发着抖,他努力克制着不回头,吐出最后一句:“我不想知道的事,不要再提起!”
他说罢了出门,哐得一声,锁上了圭室的门。
欧小山立刻扑进夕生怀里,只说:“冷。”夕生紧紧抱着她,悄悄揭了纱裙,看了看她肩上的伤。
“疼吗?”夕生问。欧小山懂事的摇头:“就像划破了,没多疼。”
夕生道:“他出手真狠。”欧小山道:“姜奚止的伤是他弄的?这么比起来,对我算很客气了。”夕生想起奚止脸上的伤痕,皱眉道:“他干什么要这样!”
欧小山微有不悦:“去问他呗,干什么伤害你的姜老师。”
夕生无奈,哄了问道:“你先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欧小山道:“你跑出去了,我又怕外面有诸怀,又怕叫黑衣人发现,就躲在一大堆诸怀目后面。没多久,就看见姜奚止浑身是伤,掩着破烂裙子从上面下来。她抓了黑袍人就问,大王子在哪。问了几个都不理她,终于有个人说,在下面璋室。”
“我看着她下去了,心想跟着她总是安全些,就追了下去。她见了我,问怎么溜出来了,我告诉她你要救周泉,我们就跑了,大王子在圭室。她没说什么,敲了门叫,王子殿下,王子殿下,你还好吗?“
她说着,忽然顿住了,眼神诡异看着冰台上的大王子尸体。
夕生问:“怎么了?”欧小山接着说了下去。
“圭室的门开了,黄胡子老头探出身看见奚止,就问,你怎么在这?他放我们进屋,当时大王子坐在冰台上,还冲我笑了笑。奚止说王子殿下安好,黄胡子老头忽然说,你来了,诸怀杀退了?我们回头一看,雪狼王从外面进来,他不说话,只是笑。”
她忽然又不说了,夕生催道:“快说啊,后来怎样了?”
欧小山把脸埋在他怀里,轻声说:“后来,雪狼王就给大王子行礼,他跪下来行的礼。我看着奇怪,他那么跋扈,怎么会给大王子下跪。然后,然后,我就听着奚止叫了一声,你不是雪狼王!紧接着,那个雪狼王忽然抽出一把不知是刀是剑,直插进大王子心脏。”
她回忆着,吓得抖了抖。夕生安抚着拍她的背,鼓励道:“接着说下去。”
欧小山定了定神:“那个雪狼王抽了凶器,转身就捅黄胡子老头,奚止变了一束藤蔓,把那剑还是刀的缠住了。那个雪狼王咯咯笑,笑得像个女人,砰得炸成黑烟,转眼就没了。”
“黄胡子老头吓傻了,姜奚止叫了几声大王子,就说他死了。”
她猛得抬起脸,直盯着夕生的眼睛:“那个人就是雪狼王,真的就是。”
夕生摇了摇头:“不,他不是雪狼王。他是化人氏变化的雪狼王。”他轻声说:“我终于明白姜奚止为什么不肯暴露身份。她根本就拿不准,眼前的人是玄天王室的人,还是化人氏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