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王微笑迈进大殿,奚止紧跟其后。他走到阶下,微微躬身,刚风劈面而至。夕生被冲得站不稳,狼狈着退了两步,抵着王座方才站住了。
雪狼王站直了,带着嘲讽的笑,细细打量夕生。晨光让他的银袍闪亮,气场弥散在曦光殿,即便这里像未完工的停车场,他仍有王的威仪。
雪狼王说:“宫保大人说的对,你要记住,你不是大王子。”
夕生静一静,想到曹操。
“那么做汉献帝好了。”他想,虚弱笑道:“宫正大人说的极是,本王记住了。”
雪狼王冷笑不言,向奚止伸出手。奚止牵住那只手,上前半步。雪狼王道:“这是你心仪的女子,随你入关。”不等夕生回答,紧靠着诸怀目取暖的欧小山先叫了出来:“什么!”雪狼王并不理她,只问夕生:“听见了吗?”
夕生站在曦光殿的最高处,俯视阶下众人。他们熟悉的面目此时有些陌生。他也不看欧小山,答道:“本王知道了。”欧小山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了!什么叫心仪之人?”
夕生略尴尬,向她微微摇头,欧小山不情愿的闭上嘴巴。雪狼王笑道:“心仪之人,就是厚王允了,她就能封位,若是厚王开恩,她就能做王妃。”他扬声道:“霜南!”
刺溜一声,霜南捧着他的雪氅滑来。雪狼王取了雪氅,披在奚止肩上,细心替她系了结带,拢了拢她的头发,微笑说:“这样的容貌,才配得起大王子。”他回身扫一眼欧小山:“你嘛,你跟着我混一混吧。”欧小山还未开口,夕生抢了道:“只要带她入关,听凭你安排。”
欧小山气恼难言,雪狼王微笑道:“好,很好。”
奚止盈盈一礼:“宫保大人,小的有个请求。”雪狼王道:“说!”奚止道:“流月跟着伺候的久了,小的想带着她。”雪狼王盯她一眼,奚止垂着眼睫,岿然不动。
“准了,”雪狼王笑一笑:“不多她,也不少她,死了没必要,就叫她活着吧。”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白寻急道:“你等一等!大王子入关,如何遮挡容貌,你可想妥当了?”雪狼王停了停,转身笑道:“宫保大人。些许小事,你就不必费心了。”白寻愣了愣,还要再说,雪狼王撩了袍子,走出曦光殿。
肃立门前的泥鸿沉声提气,悠长扬声:“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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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大雪,今日晴朗。
凌晨时分,通向浮玉关的大道泼了水,冻得顺滑结实,俯了身子,能照见人影。
蹄声得得,一辆车远远而来。车两驾,拉车的是独角犴。它们腿短身重,雪白的长毛飘在风里,头上生着独角。独角犴吃银针松的果实,性格温和。它跑得慢,却能拉车。
车是安车,朱班漆轮,繁缨垂络,随着独角犴的行走微微摇动。大道两侧,家户回避,行人禁止,晨阳投在冰面上,笼罩着平和宁静的世界。
安车行到关下五百步处,车里传出温和的声音:“在这停吧,走近了不好。”驾夫听了,吁一声拉住独角犴。帘子起处,先跳下个黑袍人,双臂纹青饰。他打了帘子,小声道:“殿下小心,浇了冰,比往日滑些。”
车里人笑道:“索鸾当我是孩子。”黑袍人索鸾恭敬道:“小的不敢,小的多嘴。”
车里探出一只手,指节纤长,肤色嫩白,保养的极好。索鸾握了那只手,小心牵出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公子。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他的眼睛很温柔,抬头看了看更温柔的蓝天。
“墨曜骑都布置好了?”他问。索鸾拱手道:“是。殿下放心,墨曜骑依着王室传出令谕,出八十人,作四队,展镶银旗,接大王子入关。”少年公子点点头:“你一会再去瞧瞧,别抢了墨灵骑的风头,他们今日为主。”
索鸾道:“是。”少年公子笑一笑:“哥哥还关,我们须得谨慎,别叫人说我淳于张狂。”索鸾小声道:“殿下谦和良善,鞠躬朝堂,扶助贫苦,口碑非一日也。”
二王子淳于听了,唇角弯了莫测的笑,张了张远方,轻声问:“上辅大人来的却早。”索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九十九丈高的浮玉关下,立着个雪白深衣的男人,他负手远眺,衣摆曳地,背影庄重。
索鸾道:“听说上辅大人寅时即起,不到辰时,已守在这里。”
淳于抿嘴一笑:“我猜他今日必着白衣。”索鸾支吾道:“上辅素日上殿,是着黑衣。”淳于嗯一声,低头整理袖口。
他的黑绫深衣上没有夸张花朵,只在前襟袖口和下摆滚了窄窄银线,绣着如意云头。
淳于问:“北玄天尚黑,王族皆着黑色。不过嘛,上辅大人另有身份,他还掌着西颢天的星骑罢。”索鸾恭敬道:“是。掌迈拉骑。”
淳于笑一笑:“他是大王子的舅舅,故后芥菱的弟弟。北玄天掌着墨危、墨丑两骑,西颢天还霸着迈拉骑,人人都都说我舅父如何,其实不如哥哥的舅父。”
索鸾不敢吭声,老实听着,心中暗想:“芥隐是西颢天的嫡子,生而有星骑,这是血统优势,却也怨不得他。”
淳于拉衣袖,幻出冰轮,优雅跃上,缓缓前行,索鸾赶紧跟了。天蓝的透明,白云依依,雪灿银光,雄阔的浮玉关直插天际,目之所及,心胸为之一阔。
深衣长摆,遮了淳于的冰轮,远瞧着他仿如仙人,冉冉飘行于玉砌琉璃界。
他到了上辅身边,下了冰轮长身一礼:“淳于见过舅父。舅父早起辛苦,淳于本该先到了置办妥当,让舅父费心了。”
上辅芥隐转回身。他生的浓眉大眼,鼻子阔而挺,嘴唇棱角分明,五官凛凛英气。
他溜了淳于一眼,先说一声:“免礼。”接着又皱眉:“按礼制,你今日当驾王子立车,四辔六棱,悬八宝络,如何还坐着素日的安车?”
淳于啊一声,惭愧道:“舅父提醒的是,我,我真是……”索鸾立时接道:“上辅大人,殿下好勤勉,厌奢繁,拨下的王子立车早已送回舆杖所封存。”
淳于斥责道:“你多什么嘴?舅父说的很对,今日是接哥哥入关的大典,不能简慢礼数!”
他说着,撩袍要跪:“眼下提车来不及了,舅父恕罪。”芥隐冷笑一声,袍袖一摆,阻了淳于跪下,冷淡道:“你叫我舅父,我却之不恭。既是叫了,日后还望你照料哥哥。”
淳于就势起身,躬身道:“是。”
转眼听着伊呀作响,远远驶来一辆大车。
车是冰车,塑着高有三丈的兽头,像是蝮蛇,昂头立胸,张了巨口,吐着信子。八只独角犴拉了车,缓缓停下,上面跳下七八个少男少女。
男子皆着黑绫深衣,女子亦着黑色,却滚着赤帛镶边,短小的襦衣吊在腰上,下面是黑色长裙。
芥隐道:“你的弟弟妹妹来了。”淳于并不回头:“他们并非嫡出,与我何干。我只有一个哥哥,今日入关。”芥隐听了,刚刚绷紧的脸色缓了缓,扬脸瞧了瞧天光。
上卿萤窗远远而来,声如洪钟:“殿下来的极早。”淳于心下极喜,笑咪咪迎上道:“舅舅也早。”这声舅舅,却比舅父喊的亲热。
萤窗是个胖子,脸色红润,中气十足,看上去相貌憨厚。他呵呵笑着,瞥一眼芥隐:“上辅大人来的早,怎么,等不得了。”
芥隐皮笑肉不笑,挤些表情算作应答。
关前渐渐热闹,七星骑各自招展色旗,齐整入场。墨灵骑最先入场,分列关门两侧,纠纠之态溢于言表。待得列队齐整,便见一人黑袍白马,缓缓而来。
严格来说,那马不是白色,它通体透明,鬃毛流水样随风飘拂,也生着双翅,却比腾骥的小些,收在侧腹。
这马却有个名字,叫做“扎罗雪”。当年西颢天王女芥菱嫁入北境王室,以扎罗雪作嫁妆,北境只此一匹。
扎罗雪性子刚烈,难事二主。故后芥菱仙去,扎罗雪本要殉主,却不料被马上人收服,自此只他骑得。
那人背负银剑。剑长七尺,扁而阔,剑把上拴着嫩绿丝绦,很是扎眼。他到了墨灵骑阵前,偏腿下了扎罗雪,洋洋立定,说了句什么,墨灵骑齐声一吼,声震雪原。
萤窗看着,喃喃道:“平常是越发威风了。”芥隐听了,冷淡道:“大王子辍关,星骑无主,全靠了他维持。”
萤窗啧啧:“等大王子入关,墨灵骑只怕识不得淳齐,只认平常了。”
淳于听了,赶紧用话岔开:“舅舅,你瞧瞧索鸾练兵,并不比平常差些。”萤窗瞄了一眼,墨曜骑立在墨灵骑之后,懒散混乱,对比之下,相形见绌。
萤窗瞄一眼芥隐,瞧他面露得色,便不肯说穿,只问:“什么时辰了,大典该开始了?”
这里话音刚落,那边车轮轧轧,来了辆四辔立车。车上下来一人,着件黑色羽衣,根根羽毛闪着乌光。他长发披肩,生得风流俊俏,若非身材高大,简直像个女子。
他下了车,含笑而来,团团一揖:“殿下,各位大人,含光见礼了。”芥隐偏头不理,萤窗带笑不答,淳于客气道:“术师来了。”说了四个字,也说不下去,微然一笑。
场面正在尴尬,便听一串爽朗笑声,有人踩了冰轮而来。到了众人面前,他收了冰轮笑道:“殿下,各位大人,老仆来晚了。”
萤窗先是哈哈大笑:“上宰大人,不是你晚了,是我们太早了。这时辰还没到,就着急赶过来,仿佛关外失了火一般。”
芥隐听了,负手笑道:“上卿大人说的不错,关外又没失火,时辰又还没到,你坐不住赶来做什么?总该叫上宰大人等等你,方才是正理。”
萤窗脸上一红,正要开骂,上宰洛奕一把拉了他,笑道:“时辰到了,到了,我们去关前吧。”
洛奕穿着打扮,与白寻雪狼王大致,窄袖短摆,只算得袍子,并非深衣。宰、辅、卿,他官位虽在芥隐萤窗之上,却非王族,因而不得着深衣。
眼见这对陈年冤家又要打起来,洛奕一手携了一个,同化了冰轮,向浮玉关下滑去。
到了关前,掌祝苦成早已铺排得当,旌幡招展,冠甲耀日。北宿七星骑沿关肃立。
洛奕到了关前,含光走出行一礼,含笑道:“殿下,上宰大人,时辰要道了,可行礼否?”洛奕笑道:“你照规矩办罢了。”含光领命,再行一礼,漫步走向一侧。
那里浇了冰台,足有三层楼高。台上打桩起架,悬了只乌黑角号,两个小童看顾在侧。
含光上得高台,焚香敬天,念念有辞,洒水祭地,低声祷祝。罢了转身,缓步走近角号,呜嘟一声,号角低沉,声传千里,关前仪仗,顿时鸦雀无声。
通、通、通,三面兽皮大鼓逐一敲响,含光立于高台之上,振声道:“开关门!”
伊唔声响,十八名黑袍甲士同启关门,足有六丈高的关门沉沉而开。众人肃立关前,便见着关外雪原莽莽,只有金阳映照,并不见人影。
芥隐心急,伸长了脖子。他与外甥一别三十年,不回西境留在北境,只为了姐姐留下的血脉。三十年前,若非他手握实权,西颢天作威施压,只怕厚王早已迁怒淳齐,斩他于剑下。
三十年牵肠挂肚,三十年翘首以盼,终于等来淳齐还关。
芥隐心生激动,眼中泛了泪光。
远远高台上,含光高喊一声:“辰时正点到!”便如令下,鼓乐齐鸣,声振雪原。
一曲奏罢,其音袅袅,关外仍是雪原悄寂,无声无息。
萤窗嘀咕道:“ 大王子就是大王子,诏书明令的时辰,他想误,也就误了。”芥隐闪他一眼:“浮玉之湖距此八千里,路途艰辛,晚个一斗半斗,有何不可?”
洛奕微咳一声,正要再和稀泥,忽听着一声狼嗥,声压号角,绵长悲怆,让人闻之伤心。
淳于变色道:“雪狼!”索鸾刷得仗剑在手。芥隐厉喝道:“收了!这是大典,见兵不吉!”索鸾瞧了淳于一眼,后者不动声色,他只得还剑入鞘。
狼嗥悠悠而止,回音绵延不断。浮玉关内外,再陷沉寂,莽莽雪原,依旧了无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