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境的晚宴设在且留岛。
申时三刻,西跨院的主殿,雪狼王在穿深衣。黑袍长幅阔袖,银丝织就的凌梧莲绽在左肋,藤蔓牵缠,上延至肩,下延至摆。霜冽替他系妥五指宽的金丝带,晃出冰镜给他照照。
雪狼王看着镜中人,他很久没穿过深衣了。那里头的人雍容如金堆玉砌,挺拔似芝兰玉树,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雪狼王一时没认出是谁。他笑一笑,漫声道:“这衣裳啰嗦,穿着不习惯。”
夕生换了星骑黑袍,立在他身后,微笑道:“我穿着还好。”
雪狼王回脸看他,不满道:“若非你凁冰都不会,打不过菁葵,我怎么会暴露身份!”夕生微笑不答,心想:“我现在非但不会凁冰,自从飞沙入了击境,我连冰块也弄不出了。”
有人轻轻叩门,霜南在门外说:“殿下,芳冉求见。”雪狼王道:“进来吧。”门吱得开了,芳冉漫步而入,见了雪狼王微一怔,随即行礼:“见过殿下。”
她不待雪狼王说免礼,自顾走到榻前,搁下姜黄布包,垂目拔出砭石道:“殿下,赴宴前要施一次针。”雪狼王看看刚穿妥的华服,无奈走去榻边躺下。芳冉解了金带,揭开黑袍,伸手探摸,雪狼王微微一缩,偏脸看看霜冽,道:“你去看看,碧姬弄妥不曾。”
霜冽行礼退下,夕生却问:“小山和流月也去吗?”砭石入肌,雪狼王微皱眉尖,顿了顿说:“小山同去,流月嘛……”
他沉吟不语,夕生看一眼芳冉,小声道:“她既怕事,就让她在馆里歇息罢。”当着芳冉,雪狼王不便多说,只道:“你安排罢。”
他额上沁出汗来,芳冉施罢针,使棉帕替他抹了汗,轻声说:“宴请散了,请殿下早些回来。”雪狼王只当她说施针,随意嗯一声,挣扎要起。芳冉扶他起了,雪狼王便道:“你下去罢。”
芳冉刚退下,霜南便进来禀道:“殿下,王后那里派了人来,催殿下起身。”雪狼王重整衣带,带了夕生霜冽,出了西跨院,往涤尘馆外行去。
跨出馆门,便见紫骡四架,拉了车等在门口,萤几已坐在车上,淳于却侍立在车下。雪狼王上前行礼:“儿子无礼,让母亲等了。”萤几打量他笑道:“深衣才合适你,我也刚上车,并不曾多等。”
雪狼王微笑不答,淳于便道:“请哥哥上车,陪母亲去津渡罢。”雪狼王奇怪看他:“你不坐车吗?”淳于笑道:“车坐不下。”雪狼王便道:“那么你陪母亲去,我骑骡子罢了。”淳于赶忙推让:“哥哥是兄长,哪有兄长骑骡,小弟乘车的道理!哥哥有伤在身,快请罢!”
萤几瞧他们兄友弟恭,心里高兴,一时笑道:“淳齐陪我去吧,不必管他,他野惯了,向来不耐烦陪我。”
她虽嗔怪淳于,在雪狼王听来,那才是母亲对儿子的亲近随意。他客气笑道:“母亲这么说,儿子却之不恭。”说罢,提了深衣,跨上车去。”又向霜南道:“你和小山跟着碧姬,叫霜冽跟我罢。”
霜南答应,自去相送的人群里换出霜冽。萤几听他细心安排,丢不下碧姬,心下愁道:“今晚宴请,神兽保佑莫要有人提及婚约。只要没人提,我总不能刻意宣示他婚事,这事也就混过去了。”
她看看雪狼王,雪狼王向她柔和一笑,道:“母亲,我们出发罢。”萤几笑而点头,青衣奴人驾了紫骡向津渡缓步走去。萤几的贴身奴人左右扶着车,夕生霜冽跟着,再后面是当值的墨灵骑、伺候的奴人,浩浩荡荡,向津渡去了。
紫骡走的远了,青衣奴牵了紫骡,向淳于道:“请殿下动身。”
淳于不动,索鸾接过缰绳,挥手叫青衣奴退了。淳于负手远眺,一时笑道:“叫你再神气几个时辰!”转脸阴狠问索鸾:“都准备好了?”
索鸾道:“是。昨晚化冰作道,墨曜骑已上了且留岛。”淳于冷笑问:“平常没动静吗?”索鸾摇头道:“传令所派来伺候腾骥的奴人都打发回去了,跟上半露岛的是上卿安排的半兽人,领头的叫瘦九。他们卯时煮粥,搁了夏苗,墨灵骑只怕要睡一整天。”
淳于嗯一声,忽然又问:“你们化冰作道,海上没遇见东境星骑?”索鸾皱眉道:“小的也觉奇怪,千里海域,竟无一人值守。”
淳于寻思问:“会不会是陷阱?”索鸾道:“东境与咱们无冤,何必设计陷阱。”他悄顾左右,小声提醒:“也许那头做了安排。”
淳于一惊:“他们不是说听音吗!”索鸾附耳低声:“殿下,琴高奏笛算不算听音。”淳于猛然醒悟,自语道:“我当听音是等消息!”索鸾道:“小的猜想,他借笛声调度安排,让墨曜骑上了且留岛。”
淳于恨恨道:“有话不明说,只会弄鬼!”说罢了抖抖袍袖,扶了索鸾跃上紫骡。索鸾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殿下,昨晚上琴高来了,南境的反应仿佛不寻常。”淳于冷哼道:“我管他寻常不寻常,眼下要紧的是把雪狼王......”
他做了切断的手势,俯身道:“有他在,做什么都是白辛苦,没有他,做什么都是立功业!”索鸾只得道:“是!”淳于想想又问:“烟粉都准备好了?”索鸾道:“搁在礼物里,万无一失!”淳于狞笑一声,援缰道:“轮着我献礼,就叫他们倒下!”
索鸾答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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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到了东境,赖着不肯西沉。
金阳半落,余晖斜照,碧海轻泛潮声。蓝天万里,色似浅葱,飞渡流云百态。且留岛上金风飒飒,人未登岛,已觉胸襟舒扩。更有白色水鸟翩落翩起,时而微有咕鸣。踏上津渡,便见旌幡猎猎,星骑肃立,菁葵带了王子王女,候在渡口。
萤几刚上渡口,菁莲奔来笑道:“王后殿下,水路波荡,蓝鲸没调皮吧。”说着亲热挽了萤几手臂。萤几笑道:“柔波万顷,很是有趣,蓝鲸很乖。”
自从得知雪狼王是淳齐,菁莲喜忧交加,彻夜难眠。她反复计算,淳齐能招守护,便与淳于打个平手。不传储位给能召守护的王子,北境总要有堂皇说辞,否则难以服众。菁莲心想:“来的王子,奚若看着小气,心远看着憨傻,淳于呢,却是个恨不能把精明写个条子贴脸上的。唯独奚斯未见,可参看奚若奚止兄妹,这一位也未必出色。”
她曲指算来,只有雪狼王气度华雅,轩宇出众,很有统御四极的气场。这一头的欢喜,却被两处愁绪冲淡。一是雪狼王的七日之伤,另一个,就是淳齐与奚止的婚约。
菁莲缠着琴高,软磨硬泡,只要他说出什么是“应钟之津”。琴高忙着备宴,哪有功夫理她,推搪宴请罢了,再告诉她。又说:“七日之命,总不能等不了这一晚!”
菁莲只得作罢。她立在海风之中,刚与萤几闲话,便见雪狼王扶着霜冽上了渡口。蓝天为幕,黑袍银花,衬了他沈腰潘鬓,卓尔不群。菁莲刚看了入神,便见黑裙一闪,奚止小山双双跃上渡口。
眼见奚止国色如牡丹,小山灵动胜芙蓉,回想昨日木陛上小山杀肤脂凑趣,又念及涤风馆前奚止与雪狼王种种,菁莲沉了脸想:“这姐妹花只怕早被他收在榻侧。”她和雪狼王的事八字没一撇,先操了心想:“她两人是日后劲敌。”
她挽着萤几笑问:“王后殿下,这两个妹妹不曾见礼,总跟着殿下,可是北境的姬女妹妹?”萤几看一眼奚止,愁入心肠,冷淡道:“哪里是姬女,生一对兔子牙的是留民,在淳齐府上做庖人,另一个嘛,是他解闷的小娘子。”
菁莲莞尔一笑,放了心想:“留民和小娘子,顶天也封不得侧妃。哪个王上只有王后一人伺候,我是王女,不必自贱身份同她们计较,只教训她们守礼便是了。”
这颗心放下了,便笑眯眯看着雪狼王缓缓走来。
雪狼王上了津渡,菁葵虽记仇,也只得上来敷衍。一时见礼罢,雪狼王并不看菁葵,却笑向菁荃道:“三殿下的半月铛是少见兵刃,何时耍出来,叫我们开开眼界。”菁荃一笑:“殿下谬赞了,我至今未入虚境,真正惭愧。”
他说着,推了身边一人道:“这是我四弟菁莆,年纪虽小,已入了虚境。”雪狼王看菁莆与霜南差不多年纪,又黑又瘦,像没长好的果子,干瘪青涩。他懒得客气,一笑带过。菁莆见他不肯理睬,也不愿搭话。菁荃只得道:“殿下岛上随意,我们还要迎宾。”
雪狼王漫声问道:“心远到了吗?”菁荃笑道:“他到了,正在陪母亲说话。”雪狼王哧笑道:“他陪王后说话?王后要被他急死。”
菁荃笑而不答,雪狼王便扶了萤几,笑道:“母亲,你快走两步,去救救枝离王后罢。”萤几见他活跃,也高兴道:“心远是西境的殿下吗?”雪狼王笑道:“正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品,菡萏容貌,母亲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