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椅慢慢下沉,缓缓落在水牛皮上。椅腿微一触,便似风过沙丘,立时散了形。沙椅化去,只留下芥隐,他伸手来扶夕生:“起来。”
夕生不动,失措看着芥隐。他不能接受,也不肯相信。可他冥冥中知道,芥隐并没有骗他。
芥隐的声音虚弱又沉稳:“起来,时辰不多了,有很多事要说。”
夕生扶了他伸来的手,起身随他走到几案边,两人各坐一侧。芥隐微声一咳,黑暗中走来司蒙。他搁下两缶苦酽,默然退在一侧。芥隐道:“昨天送了给你哥哥,你喝了没有。”
夕生道:“早上用过了。”芥隐笑道:“你哥哥不爱喝,他从小就不爱喝。我总要逼着他,去查他的库房。他因此叫你喝了,让我查不着。“
他笑而叹道:“淳齐长大了,我怎会再查他的库房,这孩子养成了习惯,一时改不掉。”
夕生默然听着,芥隐述说的雪狼王,和他识得的仿佛不是同一人。
芥隐道:“他不喝,我们喝。这是好东西,他不懂。”他取陶缶饮了,呛得直咳,司蒙替他抚着背,轻唤道:“大人!”
芥隐勉力忍住,摆了手道:“无妨。”他问夕生:“怎么不喝啊。”夕生瞧他殷殷期盼,心下略有不忍,捧碗饮尽了。
芥隐向他微笑:“你很像她。”夕生不大自在,对于芥隐的故事,他还是接受无能。芥隐按着几案,手微微发抖。夕生低眉看着,芥隐问:“你叫什么名字?”
“夕生。”夕生简短说。
芥隐轻喃念道:“夕生,你就是日落时出生的。”夕生笑一笑:“我妈妈收养了我,并不知我何时出生。”芥隐问道:“养母对你好吗?”
夕生低头道:“很好。她是待我最好的人啦。”芥隐微笑点头:“那就好。”夕生道:“所以我想回去,她并不知我到了这里,她会很着急。”他静一静,轻声说:“我不想让她着急,不想让她辛苦,她养大了我,该我养她了。”
芥隐听得眼眶泛红,半晌才道:“你母亲真是没福份。这样的两个孩子,一个生离,一个死别。”夕生不吭声,不想接话。
芥隐长叹一声:“你哥哥身在险境,你可愿帮他?”夕生嘲弄一笑:“他是雪狼王,只有让别人身在险境,他怎会在险境。”
芥隐不喜欢他的说法,皱眉道:“你养母待你好,淳齐却没有,母亲死了,父亲又恨他入骨。”夕生仍不说话,心里却想:“为什么恨他,就因为他妈妈和别人生了,生了……”
芥隐道:“厚王继位以来,推行仙民在册,论定微功晋阶,阻止了北境仙民流散,保住星骑实力。又开设研习所,仙民六岁便要入所研习,十八岁入了势境,方能从研习所出来。其中入昧境者,十有其三,星骑实力大增,北境成了四极最强部落。”
夕生道:“厚王励精图治,北境秩序严谨,雪狼王并没有耽误他。”芥隐叹道:“你有所不知。仙民的寿数两百年。厚王等王位耗去八十年,他拼定心思,要在百年封禅中夺钧天王位。原本也算众望所归,谁知出了你母亲的事。”
他苦笑道:“他找不到姐姐,一腔怨恨全都发在淳齐身上。六岁孩童,若非我西颢天恩威并施,早被他斩于刀斧之下。他送淳齐去浮玉之湖,分明是要借刀杀人,哪还有半分父子之情!”
夕生听他激动,想劝,又不知说什么。芥隐道:“六岁出关,二十年音讯全无,我以为他丧命在浮玉之湖。这二十年,我把厚王恨得剖心挖肺,恨不能他忽一日暴病,猝死才好!”
他说得悻悻,夕生微然一笑。
芥隐又道:“直到十年前,一头雪狼负人跃过浮玉关。那夜当值星骑是我领下的墨丑骑。雪狼入关,星骑震动,将军来报,我匆匆到了关下,来人口口声声,只说大王子殿下派他入关送书。”
“我二十年没听到大王子这称呼。关内人人忌讳,生怕提了大王子,惹着厚王发怒。那晚上乍然听了,我竟反应不来。”他慨叹一声,擦了擦眼角:“来人就是辛多,书信是淳齐亲笔,请封异人雪狼王为王子教习,领宫正职。”
“我细问辛多,得知他是个瞎子,却能开天目。他被雪狼王救了,又说雪狼王保了大王子住在雪屋,过的很好。我又惊又喜。正巧北境欲往西境借土,想试种粮米,我于是呈上书信,要厚王加封宫保宫正,增拨星骑。他父亲看了西颢天的面子,勉强同意,却只肯拨十八名星骑。”
芥隐说着,苍凉一笑:“十八名,有总比没有好。谁知就是这十八名,上卿萤窗,二王子淳于,想方设法要安插离间,意图千里之外,遥置淳齐于死地。”
他说着激动,大声咳了起来。司蒙轻声劝道:“大人,布渊薮损了八成灵力,要静养,不可激动啊!”芥隐咳着指司蒙:“我把墨丑骑将军司蒙,寻衅削职,拨入墨灵骑任甲等护卫。软硬兼施,才迫得厚王同意,让司蒙领骑出关。”
入关那日,星骑将军平常和索鸾何等威风,司蒙竟与他们同职。夕生心下微叹,看了眼司蒙,心想:“他在雪狼王跟前,还不如泥鸿贴心。真看不出来。”
司蒙恍若未闻,伺候芥隐喝了苦酽。
芥隐缓了急嗽:“淳齐称雪狼王,他入关,雪狼不能入关。平常又是厚王心腹。若非金芍园会,厚王不会许他入关,入了关,也会放任淳于加害。”他紧盯夕生:“他的处境险不险?”
夕生道:“他就是再险,也轮不着我帮忙,我什么都不会,能活着已经不易。”芥隐急道:“辛多天目所示,你的修为能入碎境。这是多大的造化!常人硬修碎境,躁郁入了六脉,癫狂行止有之,术法全无有之,不能行动,不能言语,成了活死人的,更是大有人在!”
夕生恍然道:“是为了这个!”芥隐一怔:“为了什么?”夕生冰冷道:“若非我能入碎境,或许能帮上雪狼王,大人也未必肯认亲。”
芥隐还未答话,司蒙怒道:“你别得寸进尺!大人拼了性命相救,你如何这样说话!”
芥隐摆了摆手,急着解释:“我并非偏心你哥哥……”夕生起身拱手:“大人,我不敢乱认哥哥,既便我肯认他,他又肯不肯认我?”
芥隐怔而无语。夕生冷笑道:“假如大人所言非虚,没有我,雪狼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境王储。厚王接位钧天部,他更是风光无限。转眼繁华泡影,孤身飘零,受尽屈辱耻笑,我若是他,要恨得入骨,哪肯认弟弟!”
芥隐默默无言。夕生说的每一个字,他何曾没想到。
司蒙冷冷道:“你生而低贱,并不能责怪……”夕生眼如利刃,剜他道:“我哪里低贱,你又何处高贵!”
司蒙猛然恼怒,芥隐急抬手拦他,小声道:“你少说两句。”司蒙脸涨得通红,转目不语。
他向夕生一笑:“你说的不错,眼下断不能叫淳齐知道你是谁,他接受不了。”夕生冷笑,心想:“我还接受不了呢。”
芥隐道:“不过你放心,只要真心待他,他总会接受。他像母亲,心地柔软。”夕生仿佛听了天下最美好的童话,雪狼王心地柔软?瘦九听了,要六月飞雪。
总之北境终年飞雪。
芥隐看他似笑非笑,又道:“你不肯帮他,我也不强你。你的难处,我却能帮你。”夕生听了动心,静默不语。
芥隐道:“穿过结界并非易事。你两次越界,都有白鱼幽荧相助。都知道孽能破结界,可怎么个破法,又如何染玉,却只有他知晓。”
夕生傻道:“可他没过来!”芥隐道:“仙民百年封禅。天台界降临乾德潭。潭水如镜,中有铜匣,藏着《神玉论典》。是白鱼幽荧留下备了不时之需,他临走时告诉我,里头详细记载结界成形、穿越、消散,乃至礼玉用法。”
夕生一时狂喜:“拿到神玉论典,我就知道怎么回去!”
芥隐微笑点头:“只是拿到匣子,还要集齐四个人。”夕生呆了问:“哪四个人?”芥隐道:“能召出守护的四个人。”夕生啊了一声,芥隐道:“王女奚止是一个。”
他偏不提雪狼王:“我再说一个,西颢天的三王子心远。他是我侄儿,能召出雪螭虎。”夕生淡漠道:“北境肯定是雪狼王了。”
芥隐笑一笑:“一别三十年,他修为几何,我并不清楚。”他望了望司蒙:“他能吗?”司蒙恭敬道:“他修习不许我接近,只带着霜冽。霜冽要进虚境,苦修天残,不能说话,也不肯说话,谁也不知。”
芥隐听了不论,向夕生道:“你要做两件事。一是弄清楚淳齐能不能召守护。第二嘛,此去东苍天,你的任务重些,找到苍天部能召出守护的王子或王女。”
夕生埋头想想,抬头问道:“只有王子王女吗,王上不能召守护?”芥隐摇头:“继位之时,守护便离体而去。”夕生无奈,轻声说:“找到了,可是非亲非故,如何肯去乾德潭。”
芥隐笑道:“你说的对,非亲非故,这三个人中,淳齐帮你的把握有五成。他若娶了奚止,你又得五成把握。那么只有东苍天要费些力气。”
夕生瞟他一眼,心想:“这老头可真精,绕了半晌,还是叫我帮雪狼王。”
芥隐道:“你把这三个人弄妥,我替你弄玉。”夕生一听,两眼放光,心生希望。芥隐笑道:“别的没办法,西颢天的白琥却能借你一用,你看如何?”
夕生能说如何,他想着盼着,就是此事。
芥隐接了说:“王子王女生而领星骑,今年是封禅之年,众星主齐聚乾德潭,是拿到论典的好机会。错过了这一次,要集齐四人却不容易。”
夕生无话可说,讪然起身,揖礼到地:“多谢大人,解了燃眉之急。”
芥隐道:“我也有不中听的要说。”他沉了脸道:“此去东苍天,你若帮了淳于,别怪舅舅偏心!”
夕生想:“你本来就偏心!”嘴上却说:“雪狼王与我无怨无仇,我只要回家,干嘛害他。”芥隐托了陶缶饮一口,淡然道:“自今日起,每天来这里两个时辰,还有七日,你总能入击境,会聚沙。”
夕生嗯了一声,芥隐又道:“回去记得喝苦酽。淳齐不练飞沙,不喝就罢了,你却不行。一日三次,不要误了。”夕生要再问,芥隐闭了眼睛,挥手道:“送他走吧,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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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夕生与司蒙互相看不顺眼。
进了彼澳馆,司蒙冷冷道:“殿下想活命,就要慎言。”
夕生扫他一眼:“大人,死很容易,难的是活下去。”说罢了袍袖一摆,径向寝殿去了。
他刚到寝殿,忽听笑语隐隐,从痩小亭子的院里传来。
优孟迎出来,夕生却摆手不许他说话。他听了一会,独自走去。行走之间微有松快,不像之前一步三滑。他进到院子,倚墙瞧着,雪狼王、小山、流月、奚止,还有泥鸿,都在院子里。
雪狼王银袍胜雪,倜傥出众,夕生默默瞧着。
院里有半人高的冰雪小屋。户牖齐全,瓦楞鲜明,很像《清明上河图》的房子。屋前一道细细河流,有精致冰雕水车,它轻缓转动,带着小河流淌。
小河潺潺,触动机括,屋门吱得开了,出来个小冰人,傻头傻脑拎桶河边捞水,又回来浇花田。夕生看得惊诧,冰屋如此精妙。
没等他回神,欧小山惊喜叫出声来。小人浇了花,漠漠花田,缓缓绽枝发朵,四瓣冰花,美不胜收。
“太漂亮了!”欧小山说:“大人,你说去东苍天,是送去的礼物吗?”
雪狼王温和笑道:“不给他们,给你。”欧小山不敢相信:“我?”雪狼王笑道:“你今日立功,用银针松果榨油,还能炒菜。”欧小山谦虚着嘿嘿笑:“小事罢了,大人们做大事,没功夫想这些。”
雪狼王笑微微看她:“你跟我去东苍天,震震他们!叫四部知道,北玄天不只有银针松和冰台草,宝物可多了,是还没功夫想呢!”
欧小山咯咯笑道:“大人说的对,去震震他们!”
他们说的意气奋发,流月小声说:“大人,能带着流月吗?”雪狼王心情好,笑道:“带着你,你给小山做伴。”流月高兴拍手道:“太好了,真怕你们都走了,独留我在这里。”
她说的亲热,好像彼澳馆里的,都是她的亲人。
雪狼王微笑不答,小山却道:“大人,我还想带个厨房的奴人,替我干点粗活。”夕生心下微动,暗想:“是了,她周全了自己,还想着周泉。”
他心里刚高兴,便见着欧小山凑近雪狼王,仰脸瞧着他,娇憨十足。
夕生的高兴忽然没了,沉了脸。雪狼王却笑道:“准了,带谁你挑罢了。”他轻敲小山头:“冰屋喜不喜欢?”
小山笑道:“喜欢,很喜欢。只是少了些灵性。”雪狼王一怔:“灵性?”小山笑道:“花开引蝶来,花落蝶归去。有花无蝶,自然少些灵性。”
雪狼王听了,看看一直沉默的奚止,笑道:“这个容易。”说罢了凭空一招,冰扇哗的展开。雪狼王执扇在手,轻轻挥动,串串冰蝶翩然而起,围着小黑屋盈盈舞动。
欧小山十足花痴,哇得尖叫,就差捧着脸眨眼睛。夕生皱眉不悦,雪狼王笑道:“你念的很好听,还有吗?”小山盈盈笑道:“有啊。花开蝶来蝶恋花,蝶走花谢花为蝶,花笑蝶舞两相悦,……”
她忽然打住了,雪狼王却不在意,手腕轻抖,一只冰蝶脱了队伍,蓝色冰翅一闪,落在奚止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