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止靠着门,也不知靠了多久,忽然有人推门。奚止下意识用力挤着,不叫门开了,却听流月小声道:“姐姐,是你抵着门吗?”
听是流月,奚止开了门。流月狐疑跨进来,望她道:“姐姐,你怎么了?”奚止勉强摇头,却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流月推算了道:“快到戌时三刻了。”奚止听了,慌忙把九瞬往流月怀里一塞:“你替我看着它,我有事去去就回。”
流月答应,要问她去哪里,奚止已拉开门跑得没影。
她急匆匆到了厨房,里面正热闹。泥鸿、霜南和霜冽,紧紧围着欧小山,眼巴巴看着。小山哼着歌,用七八根筷子架在火上,弄成木格子,搁着剖开的肤脂。她熟练的像街头卖烧烤的小老板,一面眯了眼摊烤,一面往鱼上撒银针松果磨制的粉,又说:“海盐。”
泥鸿赶紧递上陶缶。小山撒了盐,便听奚止小声唤道:“小山,小山。”她转头看去,奚止站在门口,向她招手。小山便说:“泥鸿大哥,你看着火,不时翻一翻,别叫它糊了,我马上就来。”
泥鸿答应,又叮嘱道:“快点啊。”小山哎一声,擦着手跑出屋去。奚止拉她躲到僻静处,四下看了看,小声问:“刚刚陵鱼唱歌,你听到什么了?”欧小山笑道:“就是花好月圆啊。”说着把陵鱼歌声说了,奚止听了却不打趣她,沉吟不语。
欧小山想问她,又怕勾她伤心,静等着不说话。一会儿,奚止忽然抓她的手,奚止的手冰冷,像爪子似得抠着欧小山。她轻轻说:“我听到的和你不一样。”
欧小山勉强笑道:“何夕生听见的也和我不一样,兴许每个人听的都不一样。”奚止点点头,轻声说:“我要去半露岛。”欧小山一怔:“现在?”奚止咬唇问:“你有办法吗?”欧小山便问:“你有没有告诉雪狼王家里的事?”
奚止黯然摇头。小山正色道:“我觉得这事不能再瞒着他。我看着啊,假奚止和假奚若根本不把谁放在眼里。我总觉得,他们并不想瞒下去,只在等揭开的时机。”
奚止回想下午光景,假奚止倒罢了,假奚若简直连模仿都懒,难道真如欧小山所说。她皱紧了眉,轻声 说:“你说的有道理。”小山道:“所以你快些告诉雪狼王。我和夕生对四极不熟悉,其实帮不上忙。”奚止咬咬唇,愠怒道:“可他总是不好好说话!”
小山并不明白“不好好说话”指的是什么,眨巴眼睛等她说。奚止却不说了,低声问:“我要去半露岛,你有办法吗。”欧小山奇道:“为什么现在去半露岛?”
奚止想了想说:“陵鱼唱歌,我听见的和你不一样,它也在重复,唱得却是:今晚亥时,半露岛南,奚斯请见。”
欧小山吓一吓:“奚斯,你二哥,你不是说他们都死了。”奚止忙叫她低声,抓紧她手道:“我只看见大哥惨死,却没看见二哥的尸体。”小山转眼睛一想:“会不会是个陷阱?他们认出你了,诱你去半露岛?”
奚止道:“我也没把握。可是半露岛驻扎北境星骑,就算化人氏认出了我,骗我去别处便罢了,何必去个星骑驻扎的岛?”欧小山认真点头:“有道理。”奚止目光灼灼,直盯她道:“就算有可能是陷阱,我也要去,万一是真的呢?”
欧小山握紧她冰冷的手:“我们现在去告诉雪狼王,让他想办法。”奚止一挣,却说:“不要!”
欧小山奇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和你有婚约,你又喜欢他,他会帮你的!”
奚止摇了摇头,半晌道:“他当碧姬是玩物,他不喜欢我。”欧小山急道:“他知道你是奚止,就会喜欢你啦!”奚止道:“我不要他喜欢奚止,只要他喜欢我,可他分明只是,只是……”雪狼王那句“人尽可夫”烙在她心里。在他心里,她是人人可染指的,是以并不多他一个。
她压了心酸,急切道:“小山,我们先想办法去半露岛,好不好?”小山叹道:“万一是个陷阱,我们都会死在那里!”奚止道:“你不必陪我去,只替我求求泥鸿,行不行?”
欧小山心想:“她家里人死光了,只剩下个二哥或许活着,换了我也要拼命赶去。雪狼王准定大男子主义欺负她,所以她不肯说。我若不陪着她,只怕没人陪她。”
她对奚止越发有好感,比如眼下,奚止有了难处想着找她,却不去找夕生,这很合小山心意。她想定主意,道:“我去问泥鸿。”
奚止点头:“就说你找周泉帮厨,明晚洗尘宴上想露一手。”小山答应,忙忙跑进屋里。
刚进屋,便闻着鱼香,泥鸿忙不迭招手:“小山,快来,你看这样烤行不行。”欧小山笑了凑近,先夸了他,又道:“泥鸿大哥,跟我来的奴人拨去半露岛,什么时候能回来?”
泥鸿道:“平常将军安顿好了,会放他回来。”小山为难:“我带来的佐料叫他收着,不放佐料,这鱼难吃呢。”泥鸿傻眼问:“什么佐料?”小山编道:“叫做,嗯,孜然粉,在北境现做的。”
泥鸿微生遗憾,舔唇道:“腾骥回去了,到半露岛要坐船。东境入夜船只不通行,除非王族调用。”小山追问:“你也没办法吗?”泥鸿摇头:“别说我,殿下也不便发话。到了东境领地,晚上走水路见星骑,会惹人生疑。”
他笑一笑说:“没有孜然粉也能吃,北境什么都没有,我们也活得挺好。”小山笑着敷衍两句,想想又问:“宫正大人有办法吗?”泥鸿笑道:“他想去自然有办法,只是为这事找他,他不会允的。”
小山奇道:“为什么?”泥鸿等着吃鱼,有问必答:“万一惹东境不高兴,会叫殿下处境艰难。拿佐料是小事,殿下刚回关,立足坐稳才是正事。”
欧小山听了,情知没可能,郁郁不乐,只得道:“那你再看会,我去翻翻包裹,也许带了别的。”泥鸿答应,霜南不耐烦:“小山姐,你快着点,我都快饿死啦!”小山满口答应,又跑出屋来。奚止正在树下乱转,见了她就问:“怎么样!”
小山摇头:“不行。”她看着奚止失望,于是说:“还是找雪狼王吧,泥鸿说,只要他想去,总能去的成。”奚止咬咬牙道:“不找他!”说了这话,心下又想:“不找他,我怎么去。”
小山忽然咦一声,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奚止听不懂,抬头便见菁荃,半月铛映着月光,青衣飘飘走来。
欧小山笑嘻嘻迎上,行礼道:“殿下,你来吃鱼吗?”菁荃不好意思笑笑:“打扰了。”欧小山猛摇头:“不打扰,正盼着你来呢!”她说着,转而皱眉叹气。
菁荃关心问:“你怎么了?”小山道:“小的带着的奴人被派去安顿星骑。我精心磨制的孜然粉在他手上。没有孜然,烤鱼并不见特色。”菁荃笑道:“肤脂鲜美,炖汤也不必加料,没有你的调料一样好吃。”
小山认真道:“殿下,小的烤鱼与众不同,殿下难得屈尊前来,怎能寻常打发?”菁荃微笑道:“那么你说,要怎么办。”小山道:“奴人在半露岛,殿下可有法子带我去找他。”菁荃听了,微露难色:“王室规矩,入夜船只不轻动,王子调用,也要请了大哥的牙符。”
小山厮磨道:“殿下,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只有我和她,并不带别人的。”她说着,指了指默立不语的奚止。菁荃抹不开面子,沉吟道:“办法也有一个,只是你们不要怕。”
小山一听,当下先怕了,缩了缩身子。奚止却挺身而出:“我们不怕,有殿下在,没什么好怕。”菁荃微笑:“既是这样,那么走吧。”
他说着转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山也来不及支会泥鸿,拖了奚止便走。出了涤尘馆,菁荃并不往津渡去,却捡着荒僻小路。奚止握紧欧小山的手,紧跟在后面。走了半柱香时分,菁荃慢慢停了下来。
眼前一片烂礁,浪声起伏,冲得礁石忽隐忽现。菁荃跃上没水的礁石,捏指嘬唇,嘟得长声一吹。等了一会,海面泼辣辣响,泛起白浪,紧跟着游来两只怪鱼。鱼脑袋又圆又大,嘴巴闭不上,成日大张着。它没身子,圆脑袋后面直接拖着条尾巴。
菁荃抱拳道:“大球兄,小球兄,有两位贵宾,烦你们送一送,去半露岛。”两条怪鱼在水里晃了晃,像是答应。小山看得生奇,问:“它脑袋这么圆,如何坐人?”菁荃道:“不坐脑袋,坐在嘴里。”
怪鱼大嘴森森,深得像无底洞。欧小山想:“我跳到它嘴里,它游一半喘气,咕咚把我吞了怎么办。”她面露惧色,向后躲躲,菁荃察觉,介绍道:“它们是我的兽族兄弟,大球,小球。它们不伤人,只吃海藻浮游。”
他说大球小球是兽族,欧小山更是心惊,暗想:“我今天在码头上又骂诸怀,又杀肤脂,还把它们带回去烤了,得罪了大把兽族兄弟。谁晓得它们有没有看见听见。”
奚止瞧她惊惶害怕,跃上烂礁向小山笑道:“我去就行了,你回涤尘馆等我。”她说罢了就要跳,小山急呼:“你等等!”奚止回脸看她,海风把她的头发扬得丝缕牵缠,托着苍白失色的小脸。欧小山看了心疼:“她很可怜,我不能丢她一个人,万一是陷阱,总有个回来报信的。”
她壮了胆子,摇晃着跨上烂礁:“谁说我不去,我要去的!”奚止笑道:“那么我们坐一条鱼,好不好?”小山正要说好,菁荃道:“一条鱼只能带一个人!”
小山无法,横了心想:“死就死吧,反正就这一次。”她打肿脸笑道:“那我坐小球。”说罢了咬咬牙,噗通跳进小球的嘴里,入脚绵软,正落在它舌头上。小山吓得一缩,背后又坚硬,回头一看,却是它的牙齿。
没等小山花容失色,便听菁荃叫一声:“两位哥哥,我们走!”大球小球忽拉一跃,便似电闪光球,倏忽而去,却又轻捷无声。欧小山吓得顾不上恶心,紧紧攀住大鱼牙齿,手心粘乎乎的,全是口水牙垢。
直飚出数尺,海风迎面吹来,一轮明月当空,仿佛无限靠近,却又永不能及。蓝黑海水微荡轻波,一波波涌来,一波波退去,天地悄静,只有潮波哗哗。欧小山慢慢大了胆子,把脑袋伸出鱼嘴,贪婪看着难得一见的景致。
一阵风响,菁荃青衣飘拂,半月铛辉映月光,自在御波而行,仿佛驾着隐形舢板,戏浪立潮,很是帅气。小山艳羡看着,很觉做仙民神气,北境的能溜冰,东境的能划水。
“不知奚止能做什么。”小山托了腮帮子想:“难道她能在火堆里走来走去。”奇思妙想忽然涌上:“那她做消防员不错,实在报不了仇,不如带她回去,免得在这里伤心。”
转念想到雪狼王,又觉牙疼,奚止八成放不下他,带着这个祖宗回去拍戏。欧小山凭空设想,脸部肌肉微有抽搐。
菁荃偶一回顾,正看见欧小山扒在鱼嘴里,一手托了腮,脸上时笑时愁,兔子牙一会抿,一会龇,菁荃看她可爱,不由兴起,忽得一跃,他人在空中,正映在圆月正中,身后水光闪闪,淋漓不去,欧小山睁大眼睛,哇得叫出来。
奚止听她乱叫,从大球里奋力探出,眼看粼粼海面,菁荃哗得跃起,欧小山便哇得一叫。她看着莞尔一笑,随之心酸,假如没有灭族灭家,金芍园会见淳齐,会是件多快乐的事。
她抱着一线残念,希望能见到奚斯。假如还剩个亲人,让她灰飞烟灭,她也愿意。
双球兄弟游的又快又稳,很快,半露岛的黑色轮廓渐渐浮出夜色。
津渡银光灿灿,奚止一眼瞧出是银针松的光。大小球却不去津渡,绕了半露岛大半圈,找一片乱礁停下。奚止跃上岸,小山却爬不出,菁荃搀了她几次不成功,索性抱了她,跳上岛去。
小山落地便问:“我们去哪里?”奚止却问菁荃:“这是半露岛南面吗?”菁荃道:“过了这个岛,就是兽族的地方,再往南,就到南境了。”奚止留恋着遥眺,只见水波苍茫,望不到尽头。
小山好奇:“菁荃殿下,半露岛在最南,算得边境,可防备并不紧张。”菁荃不肯多话,笑一笑道:“布防向来是大哥管,我不大清楚呢。”
奚止心想:“布防是要事,他不肯轻易吐露,小山却不懂。”她拉了小山说:“菁荃殿下,小的自去寻找奴人,不敢再烦扰。”菁荃一笑:“你们去吧。”他既不说相陪,也不说即走,转身捡了块烂礁坐下,望着茫茫海水不说话。
奚止心下微动,只觉他体贴。他若不等在这里,只怕她们也回不去锥心岛。
奚止欧小山牵手向岛上走去。没走几步,却见前面有银针松乱晃的光,人声嘈杂,有人冷笑道:“小小奴人,也敢质问星骑,把你扔进海里喂鱼!”奚止拉了小山护在身后,又听另一人叫道:“他是半兽人,不是兽,赶他走就是了,何必杀了他!”
小山攥紧奚止的手,踮脚向她耳边道:“是周泉!”奚止微微点头,叫她别说话。
她们躲在长春木的暗影里,悄悄向银光处靠近。空地上有七八个黑衣护卫站着,臂上纹得金饰,是墨灵骑。他们围着个人,周泉站在一边,打揖作拱急着分说。
银光闪动,奚止小山瞧得分明,地上那人半张脸都是血,却模样仍在,是瘦九。
领头护卫冷笑道:“都说留民奸诈,果然不错。见着兽族拔腿跑的是你们,回护的也是你们!”周泉眼见救不得,陪笑道:“各位大人,小的并不想救他,只怕脏了大人的手。小的费费力,扛了他扔在海里,由他被海兽吃了,这样可好?”
黑衣护卫冷冷道:“半兽人混进星骑,此事要彻查,怎能杀了完事!”他挥手道:“带回去,禀告平常将军!”余下诸人齐声一应,上来就要动手,周泉正无法可想,便听林子里一声笑,又走来一众护卫,臂纹银饰,却是墨曜骑。
发笑那人走到近前,抱抱拳道:“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墨灵骑首领回礼淡声道:“大人多礼,小的康卓。”墨曜骑的笑一笑,也不报名姓,只说:“你们要带谁去见平常将军?”康卓指了瘦九道:“你看他眼睛,是个半兽人。半兽人如何混进了星骑!”
那人啊一声道:“这人我认识,在我们星骑照管腾骥,本该今天跟腾骥回去。”他踢一踢瘦九:“你为什么没走?”瘦九小声说:“小的水土不服,肚痛拉稀,误了时辰没赶上。”那人笑骂道:“果然是贱种,干点活也比别人慢些。”
他笑向康卓道:“大人,我们没管束好,原是墨曜骑的错。大人大量,就不要告知平常将军,免得索鸾将军重责。都是星骑,帮帮忙可好。”康卓狐疑道:“腾骥有传令所饲养官跟着,又带了一众奴人伺候,怎么叫半兽人跟着?”
那人冷了脸,地上的瘦九忙道:“大人,北境粮少,又不许留民为官。关内留民大多跑了,传令所常到银针松林雇半兽人帮手。”康卓仍不大信,沉吟盯着痩九。
墨曜骑堆出满脸笑,展臂搂了康卓,亲密道:“大人借一步说话。”康卓不便推拒,跟着他走到暗影里。周泉起先还见着两人并肩站立,接着墨曜骑的一晃,挡住了康卓。
半盏茶时光,两人又走过来,亲热小声说话。到了近前,康卓便似换了个人,笑咪咪道:“原是索鸾将军打过招呼,平常将军知道此事,那你们带他回吧。”墨灵骑以康卓为首,听他发话,便向后让了让。墨曜骑拱手称谢,抓了瘦九,推搡着走了。
奚止刚觉得古怪,便听小山用气声唤道:“周泉,周泉,这里,这里。”
她离得远,又不敢大声。周泉根本听不见。小山捡了土坷拉,想甩去砸中周泉,又怕惊动墨灵骑。她犹豫着目视奚止,奚止微微摇头,附耳道:“先见着我二哥,回头再找他。”
小山觉得不错。周泉总之在这里,也没有危险,等天亮了求泥鸿早点放他回来。她不再设法,看着周泉跟着墨灵骑众,消失在长春木深处。
小山丢了土坷拉,拍拍手上的灰,转脸要问奚止如何找到奚斯。她刚一回头,吓得直栽在地上,抖手指奚止身后:“僵,僵,僵,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