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走到华灯下站定,从怀中摸出枯枝空竹,空、空、空,击了三下,又歌道:“白藏司辰,金隼时鹰扬。鹰扬犹尚父,顺天以杀伐!”
他声调高亢尖利,尾音带了沙哑,情绪激越,像张吱吱拉开的弓。唱罢一段,以枝击竹,空空声中,他又歌道:“雷霆震威曜,进退由钲鼓,赫赫大德,芬烈三五,敷化以文,虽安不废武。”
铮得一声幽鸣,亭外忽起琴声,若有若无宛如应和。空竹声厉,配了琴声悠转,却也相得益彰。青衣人陡然拔高声唱:“春秋时序,光宅四海,永享天之祜!”
空竹“啪”得一击,声收音静。亭外袅袅琴声,仍是嗡铮不止。俄顷,青衣人冷冷开音:“顺天道,握神契,三时示,讲武事。冬大阅,旌旗象虹霓。文制其中,武不穷武。动军誓众,三驱崇仁,气陵青云,杀不殄群!”
歌声激越,琴声益发密集,倏忽歌止琴收。休止半晌,空空空又三声响,青衣人缓声唱道:“德配天,禄报功,飨燕乐,寿万年!”
曲词虽堂皇,他唱得悲怆。众人听来,忽觉诸事苍白。华灯耀耀,贵客盈庭,却也不过是个无聊。去日无所系,来日不可期,诸事掰开揉碎了,只是一个空付。
琴声叮咚,转而呜咽,渐次清缓,终至消隐。
歌罢余音绕梁,在座怔忡听着,却无人喝采。良久,枝离笑道:“今晚好比家宴,该弄些欢愉之调,怎么唱起颂歌来了。”
淳于凑趣笑道:“这是颂歌,可是传唱仙民泯灭兽族的神威?”枝离笑道:“说的不错,正是东境先祖追随神兽,力驱恶兽的旧事。”雪狼王心想:“分明是颂歌,被他唱成了丧曲。”
青衣人却揖了一礼,转身自去。他昂首漫步,青衣翩翩,隐有孤傲之姿。
亭外又起笙竹,却换了女子声音,婉转歌道:“翩翩白鸠,再飞同鸣,怀我君德,来集君庭。”
她一声唱罢,合声便起,众音相和,四部低徊,一咏三叹,反复吟诵。亭外花海之中,舞来白衣众女,到了华灯之下,耀出雪白羽衣。她们的羽衣只至抹胸,坦露藕臂,两肩银铃闪闪,叮铃清脆。
是阿草国的小娘子。也不知为何,雪狼王此时再看阿草国人,生出几分亲近。他展目四顾,亭外帐边都不见奚止身影。
笙调忽急,众女飞旋,羽衣翩飞。一时聚似含苞,一时散如瓣开,中有一人,美眸流盼,舞姿翩跹,唱道:“白雀呈瑞,素羽明鲜,翔庭舞翼,以应仁乾。”
雪狼王一声不响,静静看着。他分明看见了凌梧莲,旋转盛放,时开时合。
歌女音喉婉转,并不逊色陵鱼。曲调轻盈,节奏明快,让人闻之心驰。碧姬微然一笑,附耳雪狼王问:“哥哥,这个小娘子美,还是妹妹美。”
雪狼王不动声色,淡然道:“你是王女,她是阿草国的小娘子,何必自降身份,作无谓比较。”碧姬嗤笑:“我忘了,哥哥有阿草国的碧姬陪伴,没她允可,哪个美人也不能接近哥哥,是也不是。”
雪狼王并不理睬,却向上座问道:“枝离王后,这曲子极好,叫个什么名字。”枝离还未答话,菁莲先笑道:“这是乐师琴高的新创,叫作白鸠拂舞。”枝离应和:“这才喜乐,热闹好看。”
曲调忽由欢快转了清冷,羽衣舞女缓身曳舞,中间女子歌道:“我心虚静,我志沾濡,弹琴鼓瑟,聊以自娱。陵云登台,浮游太清,攀龙附凤,自望身轻。”
枝离听了,以手抚唇微咳,便有青衣奴上前。枝离皱眉道:“去告诉琴高,别弄满满不得志的曲子,听了叫人厌烦。上回的《团扇曲》就极好,不必新创,演来就是!”
青衣奴答应自去。亭中众女环绕起舞,时高时低,此起彼伏,仿佛凌梧莲风中轻摇。
一时曲罢人散,羽衣女四散退下。亭外走来十六名青衣星骑,四人一组,担着四座木屋,制式一如冰屋,却更高大,及至人肩。
雪狼王沉了脸,看着星骑将木屋东南西北摆好,扳动底座机括,行礼退下。咯咯声响,木屋忽然门牖大开,四屋各出三名木傀,东屋着青衣,南屋着红衣,西屋着白衣,北屋着黑衣。他们手捧托盘,双腿能开合行走,喀啦啦满地走动,各找宾客,立在面前停住。
雪狼王冷冷瞅那木傀。它做得诡异,有面无脸,然而像是在笑。托盘里一只陶盆,搁了几许鲜果,半条剖开烧熟的肤脂。也不知如何烹调,肤脂烤得焦黑狰狞,让人失了食欲。
枝离抿嘴一笑:“这小人儿我也是第一次见,却是有趣。”
没等她话罢,便听亭外猛然喧哗。枝离刚问一声:“是何事。”“嗖”得急响破空,绿光盈盈的八角楞锤猛得袭来,照准雪狼王劈头砸下。
事起突然,雪狼王伤后灵力不济,勉力幻出冰扇,咣得拦了八角锤。却是力怯,被撞得滑出十来步。八角锤一击未中,锤头一晃,跟着又来。冰扇忽拉暴涨,化作冰墙挡住,一阵乞利咔擦乱响,八角锤凿得冰墙碎了一地。
亭外立时疾喝:“大胆无礼!”接着又有人喝:“退下!”兵铁交鸣顿起。原是霜南霜冽守在亭外,听着动静不对,要往里冲,却被青衣星骑喝止。
且不说星骑亭外混战,雪狼王急召冰扇,已觉此人力大无穷,便听一声怒吼:“淳齐,你打伤我大哥,是何道理!”飞步进了青色深衣王子,虎背熊腰,架着两条膀子,恨恨而入。
菁荃见了,急忙离席拉住,劝道:“二哥,此事另有隐情。今日母亲设宴,你莫要莽撞!”来人正是东境二王子菁芜,他声粗如破钟,瞪目喝道:“母亲设宴?你母亲是谁?你母亲早已仙去,何来今日设宴!”
菁莲听了,先喝一声:“放肆!”菁芜冷笑不理,却向菁芜道:“她办这园会,一为出风头,二为嫁女儿,与我兄弟何干!要大哥日夜操劳,把你和菁莆调唆得乱转!”
他嘴上说话,手上不松。两句话的功夫,当当当当,八角锤和冰扇一击一挡,连过四招。冰扇灵动,能忽大忽小,能化冰芒能幻冰墙,八角锤却不行,楞头楞脑只得一式,就是硬砸。
雪狼王一来敌友未明,二来奇痒攻心,要分去大半灵力。菁芜锤锤生风,千钧之力迅猛,逼得冰扇不敢使花样,只拼了个势钧力敌。眼见菁荃相劝无用,心远微咳起身,他自知说话耽误事,二话不说,袍袖疾挥,倏得一枚沙斧咻然而至,“咣”得向八角锤劈去。
菁芜虽蛮练横功,也架不住两个虚境高手。他低吼闷喝,八角锤生生接了沙斧疾劈,“飒”得散作一滩水,半晌才勉强凝聚。
雪狼王得了喘息,恼火道:“东境待客好规矩!”菁芜火得更大:“你来做客,却伤我大哥,东境请不得这样的贵客!”话音即落,八角锤“嘤”得急晃,又向雪狼王砸去。
心远大袖一拂,沙斧刷得散开,化作十枚小斧,围了八角锤猛得一合,“噗”得团作沙球,把八角锤密实裹在正中。雪狼王冰扇“啪”得疾合,照准沙球穿心而去!
眼前菁芜要重伤,菁荃大叫:“淳齐殿下留情!”一言方罢,“嗖”得过耳急响,忽有攒缨碧水枪,好似青龙出水,去如疾光利电,猛锥雪狼王心口。雪狼王皱眉凝神,冰扇丢开沙球,猛力回防,“噗”得挡了碧水枪。
绿波盈荡,碧水闪闪,菁莆板着没熟透的脸,慢悠悠道:“以二敌一,以众凌寡,北境原是这个规矩!”雪狼王本以为他年纪,听他声音低沉,才知他先天不足,生得瘦小干瘪,此时奇道:“你二哥挑衅在先,心远相帮在后,何来以众凌寡!”
菁莆冷淡道:“你不伤我大哥,二哥自然不找你麻烦!”萤几瞧的着急,扶案站起扬声道:“分明是南境伤他在先,你们讲不讲道理!”
咣啷巨响,枝离掀了桌子,青脸说:“你们兄弟若冲我来的,就摆明了来,别拿着客人撒气!”“嘤嗡”一声,菁莲幻出一对绿波弯月刀,在指间盘弄翻飞,冷笑道:“二哥四哥要撕破脸皮,那也无妨。我这对弯月刀,却是帮理不帮亲!”
她说罢了,双臂急扬,绿波弯月刀咻咻越空,曳了淡绿光影,直奔菁芜菁莆而去。菁荃急喝:“你疯了吗,斗自家兄弟!”拔了双月铛便甩出去。
菁莆回枪,铮得弹开弯月刀,菁芜的八角锤却被沙球裹着,一时挣扎不出。眼见弯月刀疾速而来,转眼贯胸,菁荃的半月铛却到了。锵锵两声刺耳利响,半月铛被斩作四截,当啷啷落地。菁芜得空急跃,避了弯月刀。
绿波弯月刀击物便回,咻咻又到菁莲手中,绕在她指尖翻飞。绿影依依,映衬着她仿佛添了美貌。菁莲冷冷道:“你兄弟三个联手上罢!”
不等三兄弟说话,噗嗤一笑,碧姬袅娜离座,轻声笑道:“各位殿下息怒,听小妹说一句可好?”众人默不作声,碧姬笑道:“昨晚之事,是小妹看走了眼,只当淳齐哥哥是星骑护卫,因此出手重了。他重伤在身,又损了贴身星骑,一时恼怒,这才伤了菁葵殿下。”
萤几听了,一手扶案,一手抚了胸口道:“奚止说的极是!淳齐并非不懂事,怎会无事伤人。这是个误会,还请东境诸殿下体谅!”
菁莲听她出来说话,得了萤几赞许,夺了她弯月刀的风头,心下恼恨,讥刺道:“淳齐殿下被太蔟所伤,奚止姐姐,太蔟是什么东西,你为何会有?”碧姬不屑一笑,菁莲又道:“北境咬定太蔟伤人,我大哥不信姐姐能养太蔟,才与北境有了争执!”
碧姬瞧她一眼,笑问:“你大哥知道太蔟是什么吗?”菁莲一时语塞,碧姬秋波微转,盈盈笑道:“要我说,此事的罪魁并非太蔟,却是淳齐哥哥的身边人,阿草国的碧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