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国,东青城。一片白雪皑皑,满目的素色,凉进心底。
苏沐晨拾阶而上,看见站在落云宫门前的人,裹着厚厚的裘氅,站在雪地里,身形冷漠,面上更没有一丝暖意。要不是眼底流转的光亮,怕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才这样想着,苏沐晨忙加快脚步,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握在手心。
盛逸云看见他眼里的担忧,轻笑,“这样着急,吓了我一跳。”
“你这样站着,是想叫我心疼死么?”感觉到手心的温度,知道他不冷,苏沐晨才悄悄放下心。
“来了这几日,总在屋里,闷的慌。”盛逸云扶着他的手,踏着地上的雪,听着那轻微的声响,开怀不已,“这声音真好听,阔别多年,还是一样的美好。”
“好事才不止这些。”说着苏沐晨就递过去一封信笺,“梦之与来祥来了,是大喜事,家里添了小少爷。”
“真的?”盛逸云惊喜不已,忙展开来看,果真是喜事。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温暖了我的灵魂。泓灏,你是不是也知道了,是不是也欣喜不已。这样,多好。
苏沐晨见他欢喜,心里也高兴起来,扶着他回到殿里。吩咐珞瑜关上殿门,待紫春过来脱了风氅,才走过去坐到椅子上,皱了皱眉,“不是吩咐过换上裘皮垫子么?怎么还是用棉的?”
“本来住在这里都是不妥的,还处处铺张,你叫我如何自处。”盛逸云打量一圈,也没有见到梦之,转脸问他,“梦之、来祥没有与你一同来?”
“我吩咐他们去办些事,一两日就来。”苏沐晨起身在殿里转了一周,叹息,“你住在此处,我却护不住你,也一直抽不出身来看你。这暮国王宫,却还不如那飞霞阁。”
“泓灏铺张惯了,那儿又是常住的,比这里是好些。”盛逸云不以为意,招呼珞瑜过来,“珞瑜还说,不来这儿,可是千年万年都见不得这么好的雪,乐不思蜀了。”
“你们说话,早晚惯是能取笑我的。”珞瑜也不恼,把毯子盖在盛逸云身上,递到他手里一个暖炉,转脸看看苏沐晨,见他面颊红润,想必是不冷,也就没有把毯子递过去。
苏沐晨看碧奴、绯花把银炉挪到盛逸云身边,各个儿动作娴熟,一看便是做惯了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里疼疼的,嘴上却不能说,“东青天寒,我疏忽了。”
“我们只做了平常做惯了的,您就说这样的话,可好叫我们跟先生交待。”紫春早年在龙谷时便是侍奉苏沐晨起居的近俾,与他相熟,所以说话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知道你怕寒,却不想竟到这样的地步。龙谷虽然也下雪,可是比不得这里天寒地冻的,没有一点儿的暖。你那年到底如何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凶险的狠。如今你步步不离银炉,我心里担心,怕惹你旧疾复发,可就追悔莫及了。”苏沐晨接住珞瑜递来的茶盏,捧在手心,暖了一片。
“你别看她们瞎紧张,我来了几日,没有半点不适,连前些日的咳嗽也停了,你说哪里不好?”盛逸云早习惯她们的阵仗,心里知道他们是奉了慕容泓灏严令不敢有半点差池,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是这样处处小心,倒是觉得好笑了。
苏沐晨见他眼里笑意甚浓,也就不再担心,定了定才说,“昨个儿父君要见你,我看天色晚了,就没有来,今日或许会诏见,晚些时你与我一同到上阳宫去吧。”
“义父身子可好?”盛逸云本想喝口茶,可觉得嘴里苦,就作罢,放下茶盏,重又抱住暖炉。
“先生。”珞瑜递来一块方糖,对他轻轻一笑。
盛逸云接过来放进嘴里。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你们就知道我的心意。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那么贴心的为我准备着我想要的。只是这样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就叫人心里暖的,足以融化这一个天地的冰雪。
苏沐晨看着两人的动作,一时竟忘了回答盛逸云的话。只觉得人生能得到这样的人在身边,什么情爱,什么怨怼都能化作虚无。原来,他做的远比我们任何人能想象的要多得多。原来,他什么也不说,也可以让全天下都知道。这样的时刻,我是该羡慕,该感动,还是该为我的心疼痛呢?都碎了,心意和执着,不需要任何打击,就碎了一片。
“苏三?”盛逸云见他看着自己出神,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待他回神,玩笑道,“这年纪长了,脑子越发不清楚了?”
“我是羡慕你有这样贴心的人。”苏沐晨也笑起来,才想起回他刚才的问话,“父君现在还好,我想叫你去看看。”
“我明白。”盛逸云伸手拍拍他的手,轻声说,“一切自有天意,我们已尽力了便可,莫要过于难过了。”
苏沐晨点点头,起身,“我先去办些事,完了,过来接你。”
盛逸云没有起身,就看着他走出去,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开了漫天的雪色,隔开了沁骨的冰凉,隔开了他的背影。
珞城终年没有雪,我这一刻看见的,与你看见的天差地别。可是,为什么我会想起你,你眼眸的柔情,你唇角的笑意,你暗紫色的衣衫,你霸道温暖的怀抱。
泓灏,落云宫冰凉的我们如何也暖不热。泓灏,雪花遮天蔽日的冷我怎样也躲不开。泓灏,东青城最高的楼台上我仍旧看不见那绚烂的夕阳。泓灏,我怕我就此错过你,这样的心意,你可知道。
泓灏,泓灏,泓灏……
我们错落了的日月,是错落了彼此的生命之外。这样的错落,会是多久,没有你的生命会是多久。才刚想起,就觉得冷,没有你的怀抱,我竟然会这样冷。
珞瑜见他轻微的颤抖,赶忙上前,还没有问出口,就听见他说。
“这样好的时光,我却只觉得冰凉彻骨,珞瑜,珞瑜,我的心都快荒凉了。”
珞瑜、紫春、碧奴、绯花相互看了看,谁都没有接他的话,谁也没敢接他的话。
那一日,转头看见高楼上的公子,我们都知道,这一步踏出去,我们所有人的人生都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先生终究还是输给了家国天下,加注在公子身上的东西,沉重的让人无法喘息。我们揣测到的揣测不到的,都太艰难,所以,我们能做的,就只是为你们生,为你们死。
可是为什么,要让人,这么心疼。
锦城的天色那样好,锦城的湖水那样蓝,为什么你们不能是那样平凡的就得到幸福。
王宫天阙的冰凉,终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只求老天眷顾,你们还能有,那个人。
盛逸云跟在苏沐晨身后,一步步迈向那暮国至高无上的权利中心,上阳宫。
龙谷一别有五年未见,那个被自己称作义父的人,他的样貌在脑海里早已拼凑不出。不管是命中注定还是刻意安排,那匆匆的一面,就已经再也与暮国,与那个人,与眼前的人有了撇不清的关系。
从锦城一路走到现在,我知道的,记在心里的,努力想去忘掉的,都已经那样真实的发生过,我早已不是那个可以冷眼相看的局外人。
从一开始,我们都已经被算计好了人生。现在,每一步,走的却更加坦然。
泓灏,我踩着他们为我铺就的路,来了。
“殿下万安。”看着一众大臣跪在上阳宫殿门口的长廊上,盛逸云不由停住脚步,脑里所思的种种更似一场没有痕迹的梦。
“免礼。”苏沐晨稍作停留与大臣颔首示意,就往上阳宫去。
“你是……”盛逸云还没有穿过人群,就被一个人拦住,他极力的想要想起什么,却始终没有叫出盛逸云的名字。
“盛逸云见过左将军。”抱拳行礼,面上那温浅的笑意一如初见的模样。
左劲夫看着这笑,脑中火光电石一般闪过过往种种,心里一惊,愣怔当场。
盛逸云见他惊诧,心里暗暗一笑,也不等他回神,快步追上殿门口的苏沐晨,与他一同进到殿里。身后那刺背的眼神随着缓缓合上的殿门消失。
寝殿里,暮王虽卧病在床,却也受了盛逸云一个完完整整的君臣大礼,看着跪在床前的人,暮王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才叫他起来。
盛逸云白衣长衫,一贯的素雅,换做平时是俊逸倜傥的少年。而今在这王宫深殿里,就显得格格不入。
“五年多未见了。”暮王气息很弱,声音很轻,只听他说这一句话就知道他状况不妙。
“义父,孩儿是来请脉的。”上前,坐到宫娥刚刚备下的椅子上,拉过暮王的手,落指号脉。
暮王知道苏沐晨从南国请他来,就是想确定自己身体状况,也不说什么,任他而为。
“心力耗损太甚。”收回手,看着暮王已然老去的容颜,平静的说,“要是还不放宽心,怕会不好。”
“你这样像极了你娘。”暮王看着眼前的人,那眉眼神情,都像极了那落花深处蹁跹起舞的人,只是转眼间,岁月已逝去了二十年。
“家母得义父惦念,也会欣慰的。”盛逸云起身,退开一段距离,把身影隐在灯火的暗影里,避开他的眼神。这像梦魇一样的眼神,生生惹人不安。就好像会触及一段往事一样,明灭,伤感,叫人不忍直视。
“落云宫可还住的惯?”看着盛逸云明显的避开自己,暮王露出一抹笑来,这样的性子,也像极了你。
“住惯了小家小舍,觉得宫殿里太冷。”盛逸云低眸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遇见,就总是想要躲开他的眼睛,却无论如何闪避,还是会在他眸光之内。
“落云宫久未住人,是清冷些。孩儿还想着找个时日跟父君请旨让若山搬到铭晖堂去,那里是温泉宫,暖和些。”苏沐晨站在床边,把他们两个人之间细微的心事看了个明明白白。当年的事,就算父君不说,这么大的宫苑,这么多的人,根本就瞒不住。
让盛逸云住进落云宫的时候,这宫苑里就已经不平静了。
“落云宫二十年没有住人了。”暮王目光落在盛逸云身上,眼神却好似看在另一段时光里,“也只有你,配住在那里。”
盛逸云静立在暗影里,不接话,静静的听着。他知道那些话,根本就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却也因着这几句话,自己仍旧要住在那冰凉的宫殿里。落云宫,住在那里,尴尬的就像个笑话。只想着就不由的想要叹息。
苏沐晨见暮王已然陷入往事,心里微动,带着盛逸云跪安退出寝殿。
“我忽然想听听落云宫的故事。”上阳宫的宫门在身后合上的一刹那,盛逸云的话轻轻的落到苏沐晨的耳朵里,苏沐晨的心就像冬夜里的第一片落雪,清凉,雀跃。
“那是一段被君主严令尘封了的往事。”苏沐晨的笑,在宫灯摇曳的光影里,灿烂美好,“落云宫是君后的寝宫,二十年前那里住着的人却不是君后。她带着满身月华,静静的走进去,有个人却自此凄凉而终。”
盛逸云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觉得有东西撞进了心底,一阵化不开的冰凉疼痛。
“君后是我的母亲,从离开落云宫到死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许她一世的人。”苏沐晨低下头,盛逸云一下子就跌进他闪亮的眸光里,那唇角明媚的笑,妖媚无双,“最薄的就是男人的情,所以,我绝不要像他,我要为心里的人倾付一生,直到死!”
在这样一双绝美的眸色里,盛逸云好像看见了踏着月华走进落云宫的人,她的眼前也是这样一双眼眸,说会一生相许,说会死生不负。
可惜,她的心里是别人。可惜,我的心里,是别人。
“落云宫不是她的归宿,更不是我的。”
转身,姿态优雅,却在这样的冬夜里,冰冻了灵魂。
你的归宿,只是那个人。
我的父君,我的母亲,都只是爱错了。
我,只是爱错了。
却已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