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祯捧着托盘推门进入书斋,看见慕容泓灏俯身案前,在专注的作画,不敢出声,轻轻走过去,将茶盏放在桌上,站在远处看他。
书斋建在雨露池上,此刻正是莲荷开的最好的时候,夕阳笼着粉的白的红的各色的莲,伴着轻风拂来清浅的香气,这书斋里,满室盈香,胜过任何香料。
“莫不是我粉墨登场唱的不够好,你还跑到这儿来笑我。”慕容泓灏收笔起身,抬头看去的时候就见禧祯站在桌前望着自己笑,那一身嫩粉以一池莲荷为背景,看着都欢喜。
“我哪敢笑您,”禧祯见他解开袖子,就端着茶盏过去递给他,“我现在可是欢喜的很呢。昨夜您说给我个惊喜,还在猜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一大早就接到那么大的封赏,我可是来磕头谢恩的呢。”
“真谢恩就不会这会子才来了。”慕容泓灏喝口茶,又将茶盏递给她,自己拿起画,看着画里的人,“逸云若知道,也会欢喜的。”
禧祯也望向画里,画里的先生依旧的白衣翩然,依旧的眉目温暖,却遥远冰凉。
“公子,我想先生了,好想。”伸手,描过他的眉眼,描过他的唇,“如意冠,白袍衫,我曾亲手为他穿戴。可是现在,我却连看都看不见他。”
“待他回来,你就回去吧,天天的看着,守着。”慕容泓灏放下手里的画,转身缓步窗前,望见湖里开的娇艳的莲荷,“这里的莲是南国开的最好的,他若见了,定会喜欢的。”
“娴月湖里的莲也是极好,可惜已多年未见。”禧祯跟着他到窗前,看着那一池莲花。
当年也不过是听到我与苏三一句闲言,却把整个娴月湖里的莲荷除了个干干净净。我怎么说怎么劝也拦不住。
人人都说若山先生清丽温婉,可其实他骨子里倔强到决绝。
谁能温暖他的灵魂?有时候,连我都没有那样的自信。
或许,在他的心底,根本就不敢倾付。
可就是这样孤绝的人,愿意把自己的手交给我,跟我一路走在最艰难的路上。这一路走来,是谁艰难了谁的人生,是谁拯救了谁的灵魂。
你说除了我没有第二选择,而我除了你又何尝还有第二选择。你说我是你的信仰,而我的信仰也只是你。
逸云,你就是我心底的太阳,你在哪里光亮就在哪里,方向就在哪里。你一路追随我的脚步,其实我何尝不是一路追随着你的脚步。
两心相倾的情意,我竟还在怀疑你的心。逸云,逸云,我在等着你。
以此生所有的时间,等你,到我怀里。
司徒璞琁快步走进苍山别景,不理会一路上行礼的家仆侍婢,直接到飞霞阁,快步走进去,还没有到正厅,就听见他喊,“如贤,你还要躲到哪里去?赶快跟我到京司卫,这戏要是没有你,可就唱不成了。”
“谁躲谁了!”玉如听见他叫喊,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茶盏,“你小声些,别给兄长听见。”
“你躲在飞霞阁里,偷喝他的龙涎香,我都能找到,岂能瞒得住他?”司徒璞琁快步进屋,越过他,打袍落座在椅中,自己取盏递给子怡,“你还是不要太过分,连他都上场了,你还躲懒,不是讨打呢嘛。”
“你看看,好好的时光,偏被你给搅和了,”玉如也回身坐下来,看着他细细的品着茶,不满的一哼,“我做了贼,倒是便宜了你。”
“我是来抓贼的,可别污蔑我。”司徒璞琁将茶盏放在桌上,拉住玉如,“别喝了,先跟我去京司卫。”
“你慌什么,茶刚煮好,浪费了多心疼人。”玉如拂开他的手,把茶盏递给子怡,乐呵呵的说,“更难得是子怡姐姐亲手烹的茶,要走你走,我可不走。”
司徒璞琁看着子怡只笑着给他添茶,自己站在那里,等了等,最终还是坐下,“那用了茶咱们就赶紧走。”
“好好,你放心。”接过子怡递来的茶,玉如连连说着谢谢。
“王爷可再用一盏?”子怡抬眸笑望着司徒璞琁,见他点头,就为他也添茶,“你们可都喝了,回头公子骂我,我可是被两位爷给逼的。”
“哎呦,你个丫头心眼儿还不少,有璿王在这儿,你家公子怎么不了你,”玉如拍着司徒璞琁的肩膀,乐呵呵的说着,忽然感觉脖后发凉,转脸看见司徒璞琁正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忙低头哈腰的,“王爷您说是吧?”
司徒璞琁转过头,喝口茶,淡淡说了句,“要是配上白玉盏就更好了。”
玉如和子怡听他这一声感叹,皆是一怔,只望着他。
“怎么,不是么?”司徒璞琁看着他俩的表情,认真的问。
“恩,是。”两人同时点头回应。
蓦然回神,三人一同笑开。
“我可是没胆子去偷那东西,你要是得手了,咱们好好的品品这龙涎香。”玉如哈哈大笑,忽然冷了笑,轻声说了句,“快走。”
司徒璞琁不及反应,就跟着他一起跃身翻出窗外,只留下愣怔的子怡。
“不是还惦记我的东西呢嘛,跑的还挺快。”慕容泓灏已进到室内,落座,“王上大寿在即,你们一同去吧,省的有力气没处使。”
窗外两个人闻言脸色皆变,司徒璞琁正要转身走,却不想玉如那不知死的竟探出头去,对着屋里的慕容泓灏一脸的谄媚,“您知道我一去王城全身就难受,看在我刚回来的份儿上,咱们再商量一下呗……”
话还没说完,就被迎面而来的茶盏吓的一下子缩回了头,一盏热茶兜头就要洒下来,还好玉如轻功底子好,不然这脸就被烫花了,看着脚边的残茶碎盏,他赶忙大叫,“我们即刻就走,即刻就走!”
说完一下子就越过司徒璞琁,一溜儿烟没了踪影。
这下倒是司徒璞琁愣在那儿了,待回神,赶忙去追。
子怡坐在桌前,掩唇轻笑。淑雯站在慕容泓灏身后,见他伸手又取了茶盏,才到窗前去,看见司徒璞琁猫着身子刚刚出了院门,才放下心。
子怡抬手为他斟满茶,只笑,不语。
“以后别跟着玉贤胡闹,他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再把你也带坏了。”慕容泓灏取盏用茶,眼都不抬,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子怡随意耸耸肩,不置可否。
难得初夏的时光,这样热闹,倒好似我们还是年少的模样,只会欢乐,只会笑,多好。
京司卫的死牢,在牢房的下一层,入地为牢,晦暗,潮湿,玉如刚到台阶口,就被腥臭味熏得忙抬手掩了口鼻,回头恶狠狠的看了眼司徒璞琁,终还是顺阶而下。
惠安虽身在天牢,也只是身上几处污脏,不见狼狈之态。此刻他站在那唯一透进光亮的天窗下,仰着头,看着那明亮的光。
听见身后的声响,惠安回头看去,这一看,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定睛细看,才疑惑的问,“如儿?”
玉如一步步走近他,站在牢房外,身后的火把明明灭灭,却足以让人看清他的脸。
“父亲。”玉如低头行礼,待士卫将牢房里所有的火把都点亮后退出去,才仔细去看眼前的人。
两鬓白发更甚,久未梳洗,脸色和衣服都有污垢,但是那双眼眸,却异常晶亮。
玉如看着这样的惠安,这个自己叫了十八年父亲的人,如今这样的境遇,这样的相对,心里不免凄惶。
“我在这天牢已近月余,没有提审,没有刑责,璿王也不曾苛待,我每天听着外面的喧闹,多少人来了走了,却只有我,似被人遗忘了,”惠安看清他的面容,看清他的脸色,竟笑起来,“原来,不过是等今日罢了。”
“您一句都不辩驳,也一句不多说。璞琁放任您,只是因为您是我的父亲,等情意还尽,能救您的只有您自己。”玉如近前一步,轻声说,“莫再执迷不悟,如今天下,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文帝何人,岂容别人算计他的江山!”
“你死而复生,可还是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惠安想抬手摸一下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珍视保护的孩子,却这样一遍遍的说着,错了,都错了。
“我来是想听您说实话。”玉如避开他的手,退后一步,静静的望着他,“是谁,在操控着,八亲王和您,终究是谁的棋子。”
惠安闻言一惊,抬眸紧盯着他,手握成拳,咬紧牙关。
玉如不再说话,紧盯着他,负手身后,眸光精亮。
“如儿,我若错了,你又何尝不是。”终究还是惠安先避开了他的目光,叹息,“你诈死,不过是为了今日激我。可是儿啊,我所做一切,还不都是为你。”
“文帝二十五年二月初三,灵王府一夜火起,龙族奇兵千余人整整忙了半夜,火是扑灭了,可是灵王府没活下来一个人。全府三百二十八个人,全没了。”玉如站在那里,身姿冷峻,眼风凉冽,言语冰冷,“灵王独子那年才五岁,五岁的孩童都不放过!若得了天下,也是屠戮苍生的暴君虐主。”
“你,你怎么……”惠安惊得手脚颤抖,惊恐莫名的看住他,话都说不圆满。
“沈玉如,我的名字叫沈玉如,”唇角的笑更衬得沈玉如的表情冷漠,此刻,站在天牢里的他就如同修罗场里来的罗刹,骇人胆魄。
不过,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害怕。
“沈香何故会跌落惊云峰?我为何会知道?您在怕什么?怕我娘在您梦回时来跟您索魂催命么?”沈玉如哈哈大笑起来,“惠安,惠相,父亲,我叫了十八年父亲的人,却是我最大的仇人!我的父母兄弟,他们的亡魂不安,我,此生不安!”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惠安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咬牙切齿,“这一切,原来是你!”
“是我?是我?哈哈哈,父亲,直到我来到您面前,我都在期待,您可以回头。十八年的日月,我被您牵着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我不想,看着您就这样,万劫不复。”沈玉如垂下眼眸,靠近一步,站在他近前,缓缓说,“回头吧,就当是为了我们之间仅有的那点情意。”
惠安看着他,许久,终于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叹息,“我什么都告诉你。”
你可知道你的眉目像极了你娘,当年她纵身跳崖,却只是为了能保住你。
保住灵王龙潜唯一的血脉。
为了你,我的孩子,我那刚刚出生的孩子,只跟我有一面之缘的孩子,此生再没缘得见。
你恨我吧,恨我,才能让我心安。
沈玉如终究别开脸,静望着他片刻,转身走了。
这一走,或许此生就不复相见了,你就当我死了吧,惠若愚已经死了。
天牢出口处,司徒璞琁一直负手等着沈玉如。他们的对话,字字句句都清晰的听进他耳里。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沈玉如的心里背负了这么多,原来他所有的快乐无忧的背后,还有这么深的无奈和不堪。
回身看见举步而来的沈玉如,直到他来到身边,司徒璞琁也说不出一字半句。
却听到他说,“我的戏也唱完了,您可满意。”
说罢,就要错身离开,司徒璞琁忙快步追去,“还好吗?”
“唱戏唱的累了,陪我去喝一杯?”沈玉如脚步不停,没有看司徒璞琁一眼,面上满是哀戚,却哈哈大笑着,“酒烈愁苦,化了两眼泪,轻歌艳舞,燃尽满腔血!”
此夜,我愿与你,不醉不归。
你追究的结果,你终究还是被它伤的体无完肤。
慕容泓灏没有认一个字,不过是,怕你再被他刺痛。
多年来的放纵,不过是珍视和包容。
这一刻,我才懂。
可是,还将有多少事,让我们去承受。
司徒璞琁跟在他身后,垂眸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