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耀在宫阙的琉璃瓦上星星点点的斑驳流转,与雪色冰色相互辉映,盛逸云站在落云宫前,凭栏而立,抬头看着难得一见的晴天。
蓝的就似刚被洗过一样,白云从远处一径的铺来,追溯过去,看见的只是远方宫墙的檐角,碧云青天就好似是与宫阙一体般,不知是谁到了谁的画里。
碧云天,凭栏意,难得的美好时光。
站在落云宫前,正与上阳宫遥遥相望。上阳宫是整个东青城最高的地方,而落云宫依着那高地的形势而建,与上阳宫相连、相依,就如同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一样,上阳宫是至高无上的君权,而这个依附着他的,就是他的君后。落云宫,后的寝宫。
然而,这个后宫里权势最高的地方,却已经有二十年未曾有过主子,而今,住在这里的人,却也不是这里的主子。
我终究是来错了地方,身不由己。
“哎。”极轻微的叹息声,伴着檐角冰溜上滴落的水珠,碎了一地,迸溅出晶莹的水花。
“何故叹息。”声音落处,是一件温暖的锦裘搭在肩头。
伸手拉住,轻轻的拢了拢,才抬眸看去。
金冠玉带,眉如远黛,目似秋波,朱唇微翘,金线飞蟒的镶黄朝服,这样的苏三公子,就笼着阳光和着玉雪,静静站在眼前,盛逸云看着这样美好的人,又是一阵失神,直到他握住自己冰凉的手指,才回过神来,轻笑,“今日倒是早些。”
“父君怕是不好了。”感觉到手里微微的颤抖,苏沐晨眼里流转着难以抑制的疼痛,“逸云,我怕是要失去我的父亲了……”
拉过他,放开他的手,盛逸云手臂一张,拦腰就埋进他的怀里,紧紧的拥抱着他,没有一句言语,只紧紧抱着,仿似要把自己揉进他的血肉里,揉进他的灵魂里。
你还有我在,有我在,你的疼痛不安,你的害怕孤寂,都有我,与你同在。
“我们兄弟,在这几年间相继而去,如今,我是父君仅有的孩子,而父君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如今,如今,终究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拥着怀里的人,这个人,这份温柔,这样的温度都是我梦寐以求的。而如今,就是你,也温暖不了我,已经冰冷的心。
“我去看看吧。”久久,盛逸云才说。
“不必了,御医说,过不了今晚了。”不知是心底的疼痛太甚,还是这个天地太冷,苏沐晨忽然就冷静了,轻轻推开盛逸云,望着他的眼睛,“逸云,不要再叹息了,因为我连叹息都是奢侈的。”
“沐晨,待你再到落云宫来,我许你在我怀里哭个够。”盛逸云推了推他,转过身去。
苏沐晨看着盛逸云的背影,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沿着落云宫前的白玉台阶走去,走向正前方的上阳宫。
逸云,你可知你是我全部的力量和勇气。逸云,你可知你是我唯一的依赖和归处。逸云,你可知这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沐晨,沐晨,苏沐晨。你唤我的时候,我的名字才有了意义。
你,等着我,踏着这白玉台阶来接你。
抬头看着上阳宫屋顶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琉璃斑斓的光彩,苏沐晨竟没有勇气踏进那座巍峨的宫殿。
在这个大殿里,罢黜了大皇子,斩杀了二皇子,废了五皇子。在这个大殿里,那擎天盘龙玉柱上还有我母后殷殷的鲜血。在这个大殿里,装满的都是尔虞我诈,都是无处可藏的冰冷和哀伤。
曾几何时,那个人在这大殿里叱咤风云,曾几何时,那个人在这大殿里指点江山,曾几何时,那个人在这大殿里寂寂老去。
我,从来都不想踏进去,所以,我祈求你好好的活着。只要好好的活着。
忽然感觉一阵透骨的寒冷从头顶瞬间蔓延四肢百骸,苏沐晨站在上阳宫门前的阳光下,打了一个冷颤,心里一惊,慌忙就要往殿里去,却见迎面而来的宫俾扑跪在他面前。
“殿下,君上薨逝了。”
苏沐晨脚步一个不稳,那宫俾赶忙起身扶住他。
“开门。”清冷的声音是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门前的宫奴赶忙将宫门打开,跪在门前。
推开宫俾,苏沐晨抬脚一步步走进上阳宫,一步步走进宫阙深处。
看不见宫殿里跪了一地嘤嘤哭泣的妃嫔,甚至是宫俾和宫奴,苏沐晨就那样面无表情,一步步的走到龙榻前,扬手挥开明黄色的床幔,看着那面目慈祥的老人。
那样站了很久,直到玉夙上前轻唤,“殿下,殿下……”
回神,却仍旧是一样的失神,颓然跌跪在龙榻前,紧紧咬住牙根,才稳住心神,应了声,“嗯。”
“先君薨逝了,请殿下下诏吧。”玉夙跪在苏沐晨身边,轻声禀。
“暮太子苏沐晨奏表王上,文帝四十一年四月初三午,暮郡王薨于上阳宫,暮国三月斋素,不事庆典,以表哀思。”苏沐晨抬手,轻轻的抚过老暮王的脸,轻笑,“父君,您是不是也累了,才会撇下我就走了。父君,您去跟母后还有兄弟们团圆了,现在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殿下,请节哀。”玉夙看着苏沐晨的样子,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臂,“殿下,全国的百姓还依赖着殿下生存呢,您可不能倒下啊。”
苏沐晨闻言,转回身,才看见眼前的玉夙,还有一众妃嫔,哭声铺天盖地的冲进耳朵里,这下,才是真的回过神来。
“玉夙,吩咐下去,请先君到万仙阁。”令罢,甩袖起身,立在众妃嫔前,看着她们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却不知她们有几个是真的在为那个人哭,她们哭的只是自己。苏沐晨冷眼看着她们半晌,冷声命令,“别在这儿哭了,到万仙阁去哭个够。”
言罢,甩袖而去。
身后众人哭声停滞,见他已然离去,才回过神,又哭起来。
万仙阁的哀乐自午时起就响彻整个皇宫,现下已是入夜时分,宫人却仍旧没有闲下来,一个个有条不紊的忙活着。
盛逸云举步踏进万仙阁,看着殿前跪了一地的公卿重臣。夜色里,灯火摇曳,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是心里多多少少能猜测出几分。
这样的时刻,没有几个人会是真的为了逝去的人哭泣。他们心里盘算的,是新君即位以后的政局和归宿。
心里为那个人感到悲哀。君主帝王,无论生前是如何的叱咤风云,在归处,却还不如一个普通的百姓。因为,一颗真心的眼泪,都是奢求。
万仙阁里,白幡翻飞,烛火也是明明灭灭,一屋子妃嫔宫俾嘤嘤的哭声冲耳而来,盛逸云一时动容,快步走进内阁深处。
棺木前,苏沐晨一身素服麻衣跪着,头微垂,看不清表情。
扬袍,对着棺木行了大礼,才到他身边,同他并肩跪着。
“今夜,我与你一起守着。”
“你来了。”
“先进些素粥吧,你若熬垮了,天下就乱了。”说着,给跪在一旁的玉夙使个眼色,玉夙立马会意,赶忙起身去把盛粥的银碗端过来递给他,盛逸云接过银碗轻轻搅动着吹吹,待手里温度稍凉些,才递过去,“多少进些吧。”
苏沐晨抬头,看看眼前的银碗,又看看眼前的人,伸手接过去,就碗用了后,递给一旁的玉夙,才说,“夜里寒露重,粥我已经用了,你不必陪我守着。”
“我守着,最起码是一颗真心在守着。”
盛逸云垂着头,面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静静的,跪在那里。
苏沐晨望着他,眼里的泪几乎都快隐忍不住,赶忙别过脸去,狠狠咬着下唇,生生把眼眶里的泪憋回去,嘴里一腥,竟咬出血来了。
父君,我没有落一滴泪。父君,我没有半分失仪。父君,即便是伤了自己,我也能忍得住。父君,这样您是不是就可以安心了。
咽下嘴里的血,对玉夙吩咐,“明日寅时,请先君入青陵。”
“遵旨。”玉夙领命赶忙起身退去。
内阁里,只剩下苏沐晨与盛逸云两个人,清冷一室,寂静一室,却是真心在因为失去了他而哭泣。
即便谁都听闻不到那哭声。
有些人,走了,我们心都快疼死了,可是,我们却不能落一滴泪,连放声痛哭也不能。
有些人,走了,我们的生命却仍旧在延续。为了他,为了自己,再难,都要忍得住。
我,我们,都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