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正殿里,左劲夫跪在苏沐晨面前,一个低首跪着,一个眸光深远的望着上阳宫外的天空。
从左劲夫讲完话,到玉夙进来换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茶都换了三次,两人就这样,一个不说话,一个不敢动。玉夙知道苏沐晨心里窝火,不敢耽搁,轻手轻脚的换了案上的茶,垂手就要退去。
“玉夙,什么时辰了?”苏沐晨低头拍拍飘落在龙袍上的紫陌,捻起一瓣在鼻间轻嗅,“紫陌飘落,年已近半了。”
“回君上,现已申时三刻了。”玉夙赶忙止步,垂首回话。
“该用晚膳了。”苏沐晨手一扬将花抛出去,侧头看看玉夙,轻声吩咐,“去铭辉堂告诉逸云,一会儿去用膳。”
“是。”玉夙领命快步退出去,轻掩上宫门。
左劲夫听着他的话,心里一抖,手握成拳,却不敢抬头看去,不敢再说什么。
苏沐晨看着合上的宫门,隔开了外面那湛蓝的天际,才垂眸向左劲夫看去,见他跪了那么久,却还是稳稳的跪着。带兵行军多年,他的武艺和胆略是自己所钦佩的。
暮国有左劲夫,就等于有了护国的屏障。他带兵二十年,用兵神勇,所向披靡,无一败绩。与南国这么多年的交战,没有一场是在暮国境内。进可攻,退可守,在他的统领下,暮国兵士个个都是精兵强将。
可是,就是这个暮国的重臣猛将,如今跪在自己跟前,口口声声说着要,清君侧!
清君侧,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却也是最蛊惑人心和合理的理由。
奸佞小人,你说的是逸云么?媚主祸国,你说的是逸云么?
你要清的,你要除的,你要杀的,是逸云么?
苏沐晨忽然唇角一挑,眼眸里精光闪烁,“左将军起吧。您是先君的爱将,在军中我还要敬您为长辈呢。如今就为了这么个小事儿在上阳宫跪这么久,我心疼着呢。”
“君上,现在整个东青城都在议论您,您不能被盛逸云媚惑,失了民心啊。”左劲夫又重重的磕头,声响在偌大的上阳宫,空寂沉闷的一响。
“失民心?媚惑?您老的用词儿还真是新鲜了。”苏沐晨起身缓步踏下龙阶,来到殿中,衣袍扫过地上的紫陌,满地落花飘扬,“我仁政惠民,怎么就失了民心?逸云接手三司只月余就让三司焕然一新,怎么就媚惑于我了?”
左劲夫一时无言以对,咬咬牙,重重的磕头,“先君曾嘱咐我,定要阻止您把盛逸云带到暮国的朝堂上。这是先君遗命。”
“先君已登极乐,他怎知咱们现在的事?更何况,逸云以前未入朝堂,先君不知他能做的这么好。”苏沐晨越过他,也不再叫他起来。
父君,您当初把逸云接进落云宫,就是让他落了众人口实,立在朝堂上,终会遭人指点。可是,您怎么知我对他的心,已经是暮国,是天下都不能比拟的。我既然不能让他再入落云宫,那上阳宫,就送给他吧。
“君上,您别被情爱蒙了心!”
苏沐晨闻言回头看去,左劲夫还是跪着,头没有抬,眼没有抬,却全身都充满了鄙夷。我对逸云的感情,会被鄙夷吧?在世人眼里,应当是这样,可我何曾在乎过。
“我早被蒙了心,六年前您不都看到了嘛!”行至他面前,苏沐晨蹲下身子,轻笑着,“我为了他,跟慕容泓灏在龙谷大战的时候,您不也在嘛?那时候我的心,您看不到吗?今日才说,为时已晚了吧?左将军,左叔叔,您当年连慕容泓灏的一招都拦不下,如今就能拦下我吗?”
左劲夫惊诧的抬头看住他,他唇角的笑极致的邪魅,他眼角的笑却充满了嘲弄。
六年前,我为了争逸云,差点死在慕容泓灏剑下。那一战,在三国都出了名了,还怕今日被人说。
“君上,盛逸云入暮何为,您难道不知道吗?”左劲夫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叹息。
“我知道。”苏沐晨唇角笑意更浓,这一次却是温暖深情,“我都肯为他死,暮国算什么。”
言罢,不再看左劲夫一眼,起身,缓步出了上阳宫。
时近黄昏,暮国的天是别处都没有的清湛。暖暖的光亮洒落在苏沐晨的脸上,让他那双媚惑众生的眼眸,多了炫目的光彩。
你们守护着暮国是大义,我守护着逸云就错了吗?
对与错,除了自己,谁还有资格评判。
我不后悔,便是圆满。
左劲夫看着飘落在手背上的紫陌,终于垂下头,无奈的笑了。
罢了,本就是孽缘魔障,任由他去吧。
“不过是来你这儿吃一顿晚膳,就这样大的阵仗,是吓唬我呢?”苏沐晨刚到铭辉堂门前,就看着盛逸云带着一众人跪在那里,微微皱眉。
盛逸云满眼的笑意,玉夙和福海也过去跪在那,众人齐呼,“君上千岁!”
这一声,惊的苏沐晨一怔,侧着身子假装要走,“再这样我可真走了啊。”
“今日是君上生辰,侯爷与夫人忙了一天,准备了许多东西,就等着君上来呢。”玉夙赶忙起身扶住苏沐晨,乐呵呵的笑,“侯爷不许老奴说,所以一直瞒着您呢。”
苏沐晨这才恍悟,望着还跪在地上的盛逸云半晌,过去,拉他起来,“我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得。”
“吉祥话我也不多说,大家的心都一样,今天要把你那眉头给舒展了,不然,珞瑜可是不依。今天她出力最多。”盛逸云任他拉着自己,两人并肩往宫里进,众人也起身,跟在他们身后。
“珞瑜费心安排的,一定好玩。”苏沐晨回头对珞瑜一笑,眸底光彩闪烁。
珞瑜因着他的眸光,竟红了脸,不敢与他对望,忙低头避开。
“君上万安。”杨玭玥立在门前,对苏沐晨行礼。
“你也看我笑话。”苏沐晨对着杨玭玥笑着摆摆手,走进去落座桌前,“看在这些我爱吃的菜肴面上,不与你计较了。”
杨玭玥笑着起身,与盛逸云一同到桌前,待盛逸云落座,才抬手拿起玉箸准备为他们布菜,却被苏沐晨拦下。
“玭玥你坐,在这屋里没有君臣,只有朋友。”按住她的手,苏沐晨浅笑着说,“与玭玥同桌用膳,也是苏三的福气。你来东青这么久,我都没有好好招待你,实在是怠慢。”
杨玭玥抬头看向盛逸云,见他点头,才过去坐到他身边,听了苏沐晨的话,忙道,“本不该来,只是放心不下夫君,倒是给君上添麻烦了。”
“苏三,”苏沐晨接过珞瑜递来的银箸,望着杨玭玥认真的说,“唤我苏三。”
杨玭玥再三盘算,最终也没有叫出口,却听见苏沐晨一声叹息。
“不过还是我,你却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叫了,玭玥,我不过还是我。”
“苏三。”手被盛逸云握住,杨玭玥轻唤,唇角眼底多了些放松。
“玭玥的菜肴,子怡的桃夭,身旁的逸云,有多久我都没有过过这样的生辰了,真好。”苏沐晨轻嗅着桃夭香甜的香气,心旷神怡。
“那要是再加上这个,您看好不好?”紫春笑呵呵的进来,手里捧着一份刚刚出炉的菜肴,到桌前跪在苏沐晨脚边,“八宝来祥,恭祝君上千岁,岁岁年年康健平安。”说着将手里的菜肴往苏沐晨面前一递,一股清香迎面而来。
“还是紫春最懂我心!快给我尝尝,要是好,定重赏。”苏沐晨笑着拉她起来,待她将八宝来祥放到桌上,才说,“刚没看见你,原来是躲起来做这个。”
“知道您爱吃,好容易做的,您可得多用些。”紫春为他盛了些,递给他,笑说,“快尝尝,可还是您喜欢的味道。”
苏沐晨接过去,尝了一口,称赞道,“恩,好吃。”
盛逸云见他吃的高兴,打趣紫春,“别光顾着他吃,你的主子还饿着呢。”
“是,小气鬼。”紫春哂笑着嘀咕一声,也为盛逸云和杨玭玥盛了递过去。
珞瑜和紫春在近旁,伺候着他们用了膳。见苏沐晨许久未动筷,珞瑜招手,梦之才奉上了甜品。待他们用完离席,苏沐晨说想到院子里转转,杨玭玥推说安排其他,不便陪同,只有盛逸云与他一同去了。
“许久没有见苏三公子这样笑了。”紫春见他们走远,轻声叹息。
“如今的苏三已不是以往的苏三了,即便再亲厚,也是一国之君,该守的礼,咱们一点也不能含糊。”杨玭玥看着她们点头,也不由的叹息,“这样的人,偏偏有这样的命。”
“少夫人,逸云少爷哪儿去了,今晚这样的日子,他怎么不来?”珞瑜忽然想起落仙,已是许多时日不见他了。
“你莫再叫他逸云少爷,他要是急了,可是骇人的很。”紫春打趣她,咯咯地笑。
“不敢当面叫,背地里还叫不得吗?”珞瑜嘟嘴一笑,“不知道他计较个什么。”
“你们这样胡闹,难怪他不来。”杨玭玥看着她们不停的说说笑笑,自己也无心管她们,只叫上梦之,“咱们走,夫君还安排了别的事,别给耽搁了。”
梦之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跟着杨玭玥出去了。
“今天这样的日子,公子兴是又在生气呢。”珞瑜待她们都走远了才敢说。
“哎,怎样都是恼,先生一天不回去,公子的心里就好受不了。”紫春也垂下了眼眸,摇头叹息,“表少爷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许是公子给扣下了。”
苏沐晨的生辰,是怎样的日子,先生准备的这些,到了公子的耳朵里,都化成利刃,是剖骨剜心的恼恨。
一顿饭,少夫人亲自下厨,子怡姑娘的桃夭,越是朴实平常,越是伤心。
珞瑜不由停下手里的动作,痴痴地说,“计较,只是爱的太深。”
紫春抬眸看住珞瑜,从她的眼眸里,看见许多人的心事。
计较,只是爱的太深。
爱,有多少人敢说出口。
说出口的,又有多少人敢明目张胆的去计较。
也只有公子吧。
他的心,通透的叫我们都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