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发现的?”水塘边,陈翰功单膝跪在地上,伸手在面前那具已经冰凉的躯体上,摸来摸去。面色阴沉,十几盏灯笼的映衬下,看着愈发骇人。
半晌,没有人回话。
陈翰功转过头来,冷冰冰的眼神,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在众人之间缓缓转了一圈儿。看了一会儿,只见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抬手点了点陈永庆的方向,吐出两个字来,“你说。”
乍一见陈翰功看向了自己,陈永庆登时一哆嗦,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但随即,他便搞清楚了情况。飞快地转身,扯过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健壮的庄稼汉,飞起一脚将他踢到人前,斥骂道:“弘昌,你小子耳朵聋啦?没听见小二爷问你话呢!还不快说?!”
“我……我……不是……我……”陈弘昌刚刚受了惊吓,此时又冷不防被踢到人前,心头不禁慌乱非常。眼巴前儿,这七尺高的壮汉,就跌趴在地上,无助的四下看着,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陈翰功见状叹了口气。
水鬼传闻,古已有之。刚刚听刘世贵说起的时候,他也被吓了一跳。陈弘昌一向是个不怎么显眼的老实人,倒也真是难怪他会吓成这个样子了。
“三哥,你看哈,这么多人呢。就算是这水塘里头真的有鬼,你也不用怕。”陈翰功走过去,拍了拍陈弘昌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慢慢说。”
在陈翰功的抚慰下,陈弘昌的情绪渐渐平静。这才将刚刚看到的一幕,细细地讲了起来。
“我那外甥,在古先生的私塾读书,跟翰卿、翰邦两位小爷的关系都不错的。今天晌午的时候,他来找我,说是下午约了两位小爷,到水塘来玩。那小子水性一向不错,以前经常去绣湖玩儿的。我寻思着,这新挖的水塘,也没有多深,比起绣湖,总是浅多了。所以……所以,就没在意……”
说到这儿,陈弘昌喉咙里哽咽了两声,说不下去了。旁边被搀扶着的妇人,更是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陈翰功听得一阵头疼,却又想不出什么劝解的办法。
一个是看管不严,酿成大祸;一个是丧子之痛,天人两隔。无论换成是谁,都没有资格去劝解这两人,稍稍压制下悲痛,先办正事儿。自古人死为大,死者,就是最大的事儿。
转头,再次看向孩子冰凉的躯体,陈翰功再一次皱了皱眉头。
这个名叫陈子辉的孩子,他并不陌生。
挺聪明的一个孩子,如果放到现代,应该算得上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难得的未来之星。平日里,也的确跟翰邦、翰卿他们小哥俩走得很近。但实际上,他在这片地界,人缘却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好。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不姓陈。
他的父亲马善龙,和曹况等人一样,都是外地人。家乡遇灾,逃难至此,被陈家招赘收留。这孩子本叫“马子辉”,因为是外姓,所以处处受到其他孩子的欺负。
曹况在家中挖井,被陈翰功金口玉言,派人平掉了。虽然最后又让陈永庆带人,给人家挖了口水塘赔罪,但在马善龙心中,却觉得这一定是小二爷要收拾外姓人的信号。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老族长不知所终,新族长处处琢磨着息事宁人。
为了孩子,马善龙不得以之下,只能委曲求全。将这个膝下的独子,忍痛过继给了舅哥陈弘昌。可谁知此举非但没有让更名为“陈子辉”的儿子获得其他人的尊重,反倒让他们这一家子,都成了整个绣湖陈家的笑柄。
陈家人不拿他们当自己人,外姓人更是拿他们当叛徒看。这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这件事儿,陈翰功早就知道。但就像马善龙想得那样,他不想大动干戈。迄今为止,对于两派的纷争,他所采取的一直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的策略。牺牲一两个人,或是一两家人,换来整个绣湖陈家的安宁,这本来无可厚非。
但就今天这件事儿发生之后,那股子近日便有的不祥预感,愈发浓重了。
陈翰功仔细审视着眼前的一切,当目光划过那惨死水中的陈子辉身上时,竟发现那双紧闭的眼睛,陡然睁开了。他忍不住惊得连连后退了几步,直撞在身后的刘世贵身上。
“二哥,你没事吧?”刘世贵慌忙伸手扶住他,不安的轻声问道。
“没,没事。”陈翰功晃晃脑袋,再次看向陈子辉时,却看见那双眼睛明明未动分毫。
这到底是怎么了?
世上万事,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对于从小学阴阳之法,解命理之学的陈翰功来说,他绝对比普通人更相信鬼神的存在。
“不管真相如何,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陈翰功静静地看着陈子辉,在心中默默念道。
说来奇怪,一语刚了,他似乎看到陈子辉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三哥,接下来的事情,我大概猜得到了。我来说,您听听我说得对不对,好么?”陈翰功走到陈弘昌面前,轻声探问道。
见陈弘昌点点头,他接着说道:“下午课上,翰邦、翰卿顶撞了先生,课后留堂,我大哥被叫到了私塾去。当时,我还没有回来,大哥盛怒之下,便把那两个孩子带回了家。他们两个都挨了打,我回到家的时候,还在书房罚跪。所以,放学后一起去水塘玩儿的约定,他们自然是没有办法履行了。”
“但既然已经得到了你的许可,放学后可以去水塘玩儿。子辉那孩子,自然是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但除了翰邦、翰卿他们两个之外,咱们绣湖陈家,也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和他一起玩儿。于是,子辉就只能一个人去了。晚饭的时候,子辉没有回家,你们也只当他玩儿得疯了,忘了时间。可天黑了,他还没回来,你们就有些急了。出来找寻,才发现孩子已经死在了水塘里。我说得可对么?”
陈翰功每多说一句,陈弘昌脸上的悲痛,便多了一分。当陈翰功将事情的经过讲完之后,更是难以自抑地蹲在地上,痛哭出声。
“我不该让他去的……都怪我,都怪我啊!”
“三哥,斯人已逝,节哀顺变吧。况且,这件事儿,也不能都怪你。”
在场的人都知道,陈翰功说得是实情。
绣湖旁长大的男孩子,有几个不会水的?陈翰功四岁就会游泳,而且游得极好。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岁数,就已经在湖里互相追闹了。
在这个娱乐设备短缺的时代,在水中嬉戏打闹,几乎就是这些孩子们全部的乐趣。
家中孩子多,父母又大多操劳农事,没时间照看。所以,去湖边玩玩之类的请求,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可以得到应允的。只要是几个孩子一起,大人们也大多不会担心。
发生这样的事情,任何人都始料未及,自然不能全怪陈弘昌。
那么,从小谙熟水性的陈子辉,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看神经脆弱的陈弘昌,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振作起来了。陈翰功从身边一个族人的手中接过一盏灯笼,重新走到了陈子辉身边。
全身浮肿,皮肤惨白,口唇一片青紫。这是典型的溺水而死的特征。
但与众不同的是,陈子辉全身上下一点儿血色都看不到,似乎是被抽光了一样。左脚的鞋子袜子都不见了,脚面肿成了青紫色。仔细看时,可以发现,右侧有一道长长的勒痕,左侧,则是四道长短不一的勒痕,酷似五个手指抓出来的样子。脚底的位置,还有一个深深的血洞。
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得出,这绝对不是简单的溺亡了。而是跟传闻之中,大江大河里的水鬼缠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也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刘世贵到陈翰功家中寻他的时候,才会那样的失态,大声喊着“有鬼,有鬼”。
绣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水鬼,就连水鬼这么个说法,也是别处传来的。
水鬼,素来的说法,都是在水中淹死的人,无法投胎,需要找个替死鬼。因此,才会费尽心机的骗小孩子进入水中,然后将其拖下水淹死,代替自己,以求转水轮回。
如果是绣湖出了水鬼,陈翰功可能也就真的信了。但这是什么地方?刚刚挖了没有几个月的新水塘啊!从来都没有人淹死在这里,怎么可能就会无缘无故的出了这么只水鬼呢?难不成,这水鬼还会搬家的?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有因而成事,这个可以。可空穴来风,绝不可能!陈翰功愈发觉得,这件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仔细想来,从挖井被平,到春种秋收,这半年多来,似乎也真的有点儿太平静了。曹况不是轻易服软的人,陈永庆更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货,没道理,一点儿争执都没起过啊……
正苦思冥想间,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挖塘招灾,都是你们这些外姓人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