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院子当中的祖孙两人,一个在前面奋力跑,一个在后头玩命追。
已届古稀之年的老爷子拼了老命,竟然和个十三岁的孩子跑得旗鼓相当,这也当真是一番奇景。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申请个吉尼斯世界纪录之类的玩意耍耍,如若不能,那真是太可惜了。
爷孙俩就这么一追一逃,跑了大概一刻钟之后,平素不怎么注重锻炼的陈翰功,就明显有些跑不动了。而体格强健的老爷子,却是一副俞追俞勇的态势。
陈翰功看得着急,上蹿下跳之余,还忘不了时不时的回头告饶:“爷爷,您听我解释啊!我这也……我这也是迫不得……唉哟!求您了,别打啊……”
趁着陈翰功分神的工夫,老爷子几步追上前来,抡起拐棍,照着他那条落后半步的左腿,就是狠狠地一下。
可怜陈翰功那小胳膊小腿,细得跟麻杆似的,哪里经得起老爷子这么摧残?拐棍砸在腿上,发出“啪”一声闷响的同时,陈翰功便已经是张口惨嚎了一声,紧接着一个前滚翻,抱着腿,摔在了身侧那座假山旁边的空地上。
老爷子气哼哼地站住脚步,猛喘了两口粗气,正欲张口,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比他那个王八蛋的爹还不是东西的小兔崽子呢。电光火石之间,却听得东厢房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君瑞!君瑞你醒醒啊……”
君瑞,这是陈祖廷的表字。
在这家中,除了老爷子之外,也就是陈祖廷的发妻,陈翰功的亲生母亲陈氏,才有资格这么叫了。当然,老爷子是万万不可能这么礼貌的称呼儿子的,惯用的称呼,都是王八蛋、兔崽子之类的代词。
此时听得陈氏在屋中呼喊,老爷子方才醒过神来。
想起自打一入冬时起,便身染重疾,卧床不起的儿子。老爷子的整颗心,都像是被一双手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似的,剧痛难言。
短暂的一愣神儿之后,老爷子手上一松,拐棍掉在了地上。转头就向着东厢房的地方跑去,脚步踉踉跄跄,和刚刚追赶陈翰功的时候,那股子老当益壮的气魄,真可谓是“判若两人”了。
陈颂恩是个很倒霉的人。人生四大悲,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在这一刻之前,他至少还有个儿子。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什么都没有了。
闭目站在窗前,耳边听着孤儿寡母一阵阵的哭声,陈颂恩只觉得欲哭无泪。
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儿子嘴角含着的那一丝浅浅的笑容。
实际上,在听说陈翰功中了县试案首之后,陈祖廷那副高兴的样子,就算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得清清楚楚。眼耳健全的陈颂恩,自然也不例外。
难道……是我错了吗?
陈颂恩扪心自问,却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即便他的要求的确是苛刻了一些,让儿子执着了一辈子的梦想,在这一刻终于变成了一场不可能成真的梦,可他确确实实是为了儿孙好啊。
早在至元年间,他被请到红巾军军营之中,给当时的诸位将帅,如今的天子群臣算命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当时虎踞大帐正中的,不仅是真龙天子,更是个刻薄寡恩的家伙。
而这种刻薄寡恩的基因,若是生在帝王之家,便十有八九会顺着他的血脉传给子孙。
试想在这样的君主治下,能做个良民已经不错。做官?哼哼,还是省省吧。晚上脱了鞋,第二天早上还不知道有没有命穿,这种日子,有什么好期盼的?
可谁知造化弄人,陈家仿佛受了诅咒一般。
儿子也好,孙子也罢,一个个的前赴后继,争着抢着想朝那大火坑里面蹦跶。真应了那句话,好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一代代的勘破阴阳,泄尽天机,终于遭报应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陈老爷子对着窗外自我反省,孤儿寡母在一旁哭个不停的时候,庭院里冰凉的青砖地上,却还躺着最后一位家庭成员。
被老爷子一棍子敲在腿上,疼得满地打滚儿的陈翰功,此时此刻,算是悲催到了极点。
刚刚扑倒在地的时候,由于过于紧张,他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痛处。但此时麻劲儿已过,那条被拐棍打个正着的左腿,已然是剧烈的疼痛起来。
偏巧这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正应了那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反正也爬不起来,陈翰功索性也不努力了。只见他很是光棍儿的往地上一躺,蜷着左腿,“唉哟,唉哟”的叫唤个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诚心感动天地,在他哼哼了不到半刻钟之后,竟然真的有人搭理他了。
“唉哟!二哥,你这是怎么了?”那天在考场外,陪着陈翰功一起挨冻的小胖子毫不见外,径自推开房门,进了陈家大院。迎面就看见陈翰功那一副翻壳王八的样子,不禁大喊了一声,赶忙跑了过来。
说起这小胖子,整个陈家的人对他都不陌生。
他出身本地的名门大族刘家,因为是二房庶出,所以从小就不受重视。就连名字,也取得很是糊弄。堂堂的书香门第,竟然就给他取了“刘世贵”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刘世贵很小就入家塾读书,学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什么长进。渐渐地,对读书也就失去了兴趣。常常伙同几个和他志同道合的同宗子弟,四处捣乱,整日的疯玩儿。
在义乌县,大人们对他深恶痛绝,小孩子对他敬而远之。陈家大院里,也只有陈翰功一个人,愿意跟他往一块儿凑。而且说来也算是怪事儿,一向喜欢当老大的小胖子,偏偏在陈翰功面前就甘当小弟。因为陈翰功的缘故,耳濡目染之间,他竟然还对六壬占星感了兴趣,整天缠着陈翰功问这问那。
躺在地上哼哼了半天,没盼来家人,倒把这么个家伙给招来了。陈翰功心里头这个难受啊!匆匆忙忙的应了一声:“没事,没事,我就是摔了一跤。”
说罢,手撑着地,就打算坐起来。可现如今这个模样,坐不坐起来哪里是他说了算的?挣扎了半天,愣是没能坐直了身子。
刘世贵见了,连忙上前帮忙。
一搭手,便觉察出来,陈翰功似乎有些不大对。陈翰功那条左腿完全使不上劲儿,这根本不是能摔出来的样子啊!刘世贵见状急了,赶忙伸出手去摸陈翰功的腿,口中惊讶地问道:“二哥,你这腿怎么了?”
“没……没怎么……”
陈翰功不想让刘世贵知道,自己因为瞒着老爷子参加科举,被打了一棍子。一时间却又找不到其他像模像样的借口,正绞尽脑汁,不得其解的时候,只听刘世贵又是一声大喊:“二哥,你这腿……你这腿断了!”
腿断了?
这一嗓子传到屋里,对于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陈老爷子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古话说的“屋漏偏遭连阴雨,行船却遇打头风”怕就是这么个意思了,用通俗一点儿的话来讲,就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刘世贵的大嗓门可谓是声振寰宇,不仅站在窗前的老爷子听到了,就连趴在床前痛哭不止的一群孤儿寡母,也听得清清楚楚。
陈氏的哭声戛然而止,茫然的抬起头来。半晌过去,只见她忽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向门外跑去。
经历过死亡,就不会再有天真。
十几天后,当陈翰功一身孝服,坐在木质的轮椅上,被兄长推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变得冷淡了很多。
当日父亲死后,母亲本就悲伤难以自抑。再加上陡然得知自己的儿子,被陈老爷子一拐棍打断了左腿,一时间,更是悲痛欲绝。当晚,便卧床不起,几日下来,弱不禁风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了,最终,还是难免撒手人寰的结局。
好好的一个家,就因为一场可有可无的考试,而分崩离析,家破人亡。
陈翰功埋怨自己,不该去参加那场要命的考试。
如果他没有参加县试,就不会中那个秀才。父亲没有这种此生无憾的感觉,或许还能再支撑些时日。祖父不会怒急,一棍子打断他的腿。母亲也不会因为悲痛,而早早离世。
孝棚内,同样内疚的,还有另一个人。
在陈老爷子的心中,如果不是自己执意不准儿子参加科考,凭着儿子的聪明才智,也许真的能做个不错的好官。今日的惨剧,都是因为他的固执而起。仔细想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活法,又何必时时刻刻攥着祖宗家法,强加限制呢?
“翰功,就随你吧。”陈颂恩一手按在陈翰功的肩头,轻声道。
陈翰功茫然地回头,不知所措。
陈颂恩见状,苦笑一声,道:“翰功啊,是爷爷害了你爹,还险些害了你。明天起,爷爷要四处走走,静一静,想想这些年的事情。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爷爷,您就算要撂挑子,也该把这担子给大哥才对。”陈翰功颇有些自嘲地摸了摸自己的断腿,道,“没道理,把这么沉的家业,塞给我这个瘸子吧?”
陈颂恩闻言不悦,一巴掌拍在陈翰功脑袋上,喝道:“不准胡说!裘郎中都讲了,你这腿肯定治得好。就算不能根治,日后行走与常人也没甚分别的。听着,小子,给我好好照看家业。等你这三年丧期过去,翰邦、翰卿也懂事些了,到底是要承继祖业,还是继续科考,都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