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不安的建文二年,还有几个时辰就要过去了。但即将到来的建文三年,却没有给人带来一丝一毫的慰藉。
坐在窗前,望着雾蒙蒙,似乎掩藏着血色的月亮,陈翰功轻轻叹了口气。
国朝创业不过数十载,却一直没有个安宁的时候。先是追击蒙元残余与在中原的势力,继而又大肆屠戮名将功臣。于两者之间,又不知多少官员富贾,因为家资丰富,而惨遭灭门。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残暴成性的洪武爷驾鹤西游,生性温文的建文皇帝即位。哪知道兵戈再起,又是生灵涂炭。
临近傍晚的时候,终于收到了祖父寄来的家书。
自二月中,祖父离家至今,已有整整十月过去,这还是第一封家书。
可陈翰功打开书信,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遍,就不禁心里头翻腾得厉害。强忍着不适,吃完了团圆饭,便早早的回到了屋中。望着窗外的月亮,一直坐到现在。
书信很长,足有千字。
透过黄纸黑墨,却分明看到血迹斑斑。
离家之后,陈颂恩并没有像说好的那般,去游山玩水。而是立即奔赴北平,去见了一位故人。
燕王府。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嗯?”对着手中一张薄薄的黄纸,黑衣僧人雪白的眉毛微蹙,轻轻捋了捋颌下的白髯。对前来通禀的小沙弥,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小沙弥不假思索,开口答道:“是个老者,看岁数,跟师祖您不相上下。长须长眉,都洁白如雪。穿一身……哦,对了,穿的是一身旧道袍!”
“呵呵,来了,终于,还是来了。”黑衣僧人温文而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利落的跳下床,趿拉着一双僧鞋,便向外快步走去。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来了,终于来了。”
燕王府外。
久经战事的士兵们,甲胄鲜亮,个个都是一股子昂扬之气。在塞北酷寒的风雪之中,挺着胸膛,好一派肃杀的景致。
陈颂恩静静地站在方刚的血气之间,目光飘忽,一会儿看看守卫的将士,一会儿又看看挺立的苍松。时停时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即便是久经风霜的守卫将士,也不禁有些动容。
自迁赴北平至今,燕王殿下素来治军严谨,府规森森。记忆中,似乎已经有很多时候,没有听到过如此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了。待要转头看去,眼角的余光,却已经扫到了来人。立时激起浑身冷汗,腰杆愈发挺直了。
来人年近七旬,身材枯瘦,眼眶呈倒三角状。远远观之,真如病虎一般。气势汹汹的向此处本来的模样,直欲择人而噬,看起来,就不禁让人有一种难言的恐惧。
正是燕王殿下的肱股之臣,相传通天晓地的道衍禅师。
却见道衍禅师行至门口,远远地冲立在门外的陈颂恩深施一礼,高呼声佛号,开口道:“施主别来无恙?"
守门的将士,一时惊愕非常。
除了对燕王殿下之外,何时见过道衍禅师,对其他人如此礼遇?
再向禅师身上仔细看去,却更加意外的发现。平日里僧衣庄重的道衍禅师,如今却趿拉着一双僧鞋,浑然不在意自己的仪貌是否端庄。
可再观陈颂恩的表现,更是让众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只见他背负双手,身子动也不动,竟全受了道衍禅师这一礼。口中不客气地回道:“托你的福,还活着。”
道衍禅师当众受到轻视,周围的将士蠢蠢欲动,都恼怒得不行。可他自己,却浑然不知。侧了侧身子,抬手请道:”施主远道而来,进去,饮杯热茶可好?“
”正有此意。“陈颂恩背负的双手终于舍得拿到身前来了,胡乱拱了拱手,道了声,"叨扰了。"
屋里生着地龙,暖得让人微微冒汗。
一对冤家路窄的老友,在这个对两人都不熟悉,却又都不陌生的地方,重逢。
"我早已想过你会来,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时候。"道衍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笑道。
"是吗?"陈颂恩摇了摇头,"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天下有几个人,能真的不为儿孙想一想呢?"
"哦?"陈颂恩的话,让道衍不禁面露疑惑,"姐夫,您指的是……"
"呵呵,还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子。"陈颂恩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曾云游天下,四处给人打卦算命,聊以托生。
本以为一生,就这样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的过去。岂料,却在长洲,遇到了一生的挚爱。
那位姚姓女子,正是面前这个十四岁出家的和尚,道衍禅师,唯一的亲姐姐。
两人相伴,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人生。
姚姓女子为陈颂恩生了个儿子,陈颂恩也慢慢从父母双亡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开始学着,接触生活中,许许多多的美好。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陈颂恩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妻儿,回到绣湖旁的老宅,就此安安稳稳度过一生的时候。已经离家多年的道衍和尚,却找上了门来,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道衍几次恳求陈颂恩,要他将祖传的阴阳术数传授给他。陈颂恩观他面相,只觉得此人心肠不好,怕将来会是刘秉忠之流。谨守祖训,点滴都不肯相传。
道衍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尤其是对阴阳术数,这种他十分感兴趣的偏门学问。
几经波折,最终,在道衍和妻子的双重夹击,软硬兼施之下,陈颂恩终于妥协了。挑了一点儿皮毛,传授给他。
结果没过几日,噩运便如诅咒一般,降临在陈颂恩的身上。娇妻美眷,成了黄粱一梦。姚氏病死,陈颂恩带着儿子,回到了故乡义乌。
对道衍,陈颂恩一直怀着仇视的心思。
若不是……
唉,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