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城中出了件大事,和屠杀有关。
很多人看到,烈日的灼烧下,无数官兵在大道上奔驰,他们的最前方,是传闻中最冷血刚硬的上将刑山。
这些人擦亮了锋利的刀锋,卷起了万丈的杀气,冷酷从容,像一阵飓风,席卷了城中那座,叫做猎手联盟的客栈。
他们从天明时而来,在夜黑时离开,其间的嘶喊和哀嚎,持续了整整一天。
朦胧的光影中,刑山面色残酷,瞳孔中却暗藏悲伤,他的背上有一具高大的尸体,鲜血横流,洒满他一身,顺着盔甲,滴入了身体每一寸,于是,这位不苟言笑的上将军,古板如雕塑的脸上,微微动容,然后,沉默而去。
他的背后,留下了一片残虚,泛滥的血河,以及,数不清的尸体。
夜,越来越沉,蒙城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恐怖和阴森,所有人躲在屋里,脑海中回响着今天那一阵阵的哭嚎,偶有入梦,也总能在漆黑中惊醒,继而恐慌。
这一夜,注定血腥,并且残忍。
而此刻,蒙城西南方向,那座千丈多高,生人勿近的悬崖底下,秦舞睡在江仇的黑袍之间,她皱着眉,不安着,挣扎着,在这一片凄寒的夜色间,似蒙城中的很多人一样,突然醒来。
然后,便看到了静坐一旁,安静生火的江仇。
这片悬崖被人视为绝地,可是江仇却能来去自如,离开客栈后,他在路上感应到了城里的骑兵动向,避无可避,只能暂时躲在这里,好在崖底清净,无人问津,倒也少了许多纷扰。
那片寒潭依旧如初,散发着冰冷的寒意,江仇捕捞了几条白鱼,便准备生火烤熟,眼见秦舞醒来,他神色如常,淡淡开口:“醒了啊,这鱼一会儿就好。”
秦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心中不安,她望向四周,漆黑冷清,陌生至极,又想起江仇白日里不由分说敲晕了自己,更是不明所以。
如今二人相对,她恼怒问道:“你做什么?这是哪里?”
“我在想,你应该还没有做好知道真相的准备。”
江仇冷漠着一张脸,在火堆旁摆弄着那些鱼,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好好休息,然后,跟我离开蒙城。”
他的黑色武士袍被秦舞垫在身下,如今*着上身,浑身的筋肉块块在火光中映射出一层野性的光晕,落入秦舞眼中,顿觉羞恼万分,转念之余,又听到江仇说出这些近乎强硬的话,更是多出了几分怒意。
这位从来冷淡骄傲的侠气女子冷哼出声,在这火光与黑夜交织的黑白色彩中站起身来,她抬头望向这层千丈悬崖,很快确定自己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上去,转身之间,她再次开口:“你究竟想怎样?若是我爹知道,他绝不会放过你!”
说到这里,秦舞有些难过,望着江仇火光下的侧脸,更是觉得情绪多多。
似乎,从一开始,和他第一次见面至今,这个野兽一般的冷漠少年,就一直死死的克制了自己,她不知为何如此,也不知如何应对,就好比现在,有心责问,却无心责怪。
儿女心思,就是这般莫名,这般,不讲道理。
江仇的目光清冷,脸色平静,他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很想瞒住她一些事情,却又不擅说谎,夜色间,他只能凝起双眼,认真说道:“我不会害你,相信我,这片悬崖上面,是你绝对不会想见的东西。”
秦舞望着他,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却又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秀目之间一片迷茫,转瞬间竟要落下泪来。
女人的眼泪最是伤人,尤其是这样冷淡,似乎从来不会难过的女人,江仇看在眼里,心中微动,继而很快开口:“你爹死了,巨头儿死了,古老头死了,所有猎手联盟的人都死了,联盟客栈毁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说的很快,很直接,字字诛心,秦舞愣在原地,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江仇却是不管不顾,继续说道:“你爹让我带你走,离开东陆,我知道会有事情发生......在你熟睡的时候,我去了一趟上面,蒙城的大街小巷已经贴满了告示,大概就是联盟的老大杀了不该杀的人,皇族下令诛灭猎手联盟的势力,现在,联盟客栈,已经是一片死地。”
江仇语气开始低沉,他微微停顿,走近秦舞,凝声道:“我知道,生离死别,最是伤人,这种感觉,我有过......我不懂安慰,但是,若你想哭,这深崖底下,我会陪你。”
一句一句,像是暗箭难防,击垮了这位可人儿心头所有的防御,以及,这么多年的冷漠。
秦舞望着江仇,不曾流泪,却是心如死灰。
江仇望着秦舞,不曾安慰,只是于心不忍。
他们在深夜里对视,在悬崖下沉默,在每一秒流逝的时间中平复悲伤,然后,隐藏心头的难过。
秦舞的脸色很冷,比以往更冷,她迎着夜风肃立,腰间的短刀寒芒更甚,隐约间暗藏杀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口说话:“是城主下令动的手?”
声音很冷,穿透了夜风,似乎要刺破这沉沉的黑夜。
江仇点头:“蒙城的军队倾巢而动,高手尽出,带队的,正是刑山。”
刑山二字很是刺耳,秦舞听在耳中,冷笑不止:“刑叔叔......”
此刻夜色深沉的厉害,一抹寒意从周遭席卷而来,江仇抬头望向天空,无月无光,一片幽色,带着专属于深夜的落寞,刚好映衬了他们此刻的心情。
而下一刻,秦舞再次开口:“我想上去看看。”
江仇侧目,问道:“看什么?”
“杀父仇人。”
“我陪你。”
“嗯。”
......
蒙城的人都知道,上将军刑山有一个习惯,他喜欢穿着盔甲,很少有人能够看到,他脱下过那一身厚厚的,陪他经历过无数大小战争的盔甲。
他的盔甲陪他杀敌无数,沾染过很多人的鲜血,可是,他从来都不去清洗,因为,那是他的军功,以 及,骄傲。
今夜,他再次征战而回,盔甲再次沾满了鲜血,可是这一次,他却迫不及待脱下了盔甲,然后扔入了火堆,烧成了一堆废铁。
他望着融成一团的铁块,想起了某个高大的身影,于是,深夜之间,刑山突然有些难过......他的眼里有些酸涩,为了一些莫名的情绪,为了,死在自己手中,那位,多年的挚友。
夜色很静,很冷,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此刻选择了沉默,包括,那些在城中厮杀了一天,同样身染鲜血的无数将士。
可是刑山睡不着,他走入院中,望着黑夜沉静,心头思绪多多,转瞬间便有数声叹息,在这无比安静的夜色间,显得那样凄凉。
因为安静,所以一旦有任何声音响起,都会十分突兀,惹人注意。
譬如,夜风吹过的寒凉之音;譬如,这间院门突然被人推开时发出的声响;譬如,那个从院外传入,比夜色还冷,带着数点寒意的女声:“刑叔叔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是怕做噩梦吗?”
声音不大,却足够惊醒一个在深夜里沉思的人。
刑山微凛,抬头望向院门,那里,秦舞冷着一张脸出现,她的身边,站着江仇,一言不发,却让人感觉危险无比。
刑山从未见过江仇,但是他望了过去,只是一眼,便知道这个冷漠少年就是秦汉亲封的蒙城猎将,而此刻刚好和秦舞一起出现,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
三个人在黑夜里对视,时间仿佛凝滞,空气逐渐变冷,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随时都会凝成冰点,然后冻伤每一个人。
对于秦舞的问话,刑山不想回答,因为没有意义,他只是默默的看了一眼这位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侄女,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不该回来。”
是不该,不是不能,一个字,透露了刑山的怜悯,以及,对自己所做之事的无怨无悔。
秦舞冷笑:“我回来只为了证实一件事,我爹是不是死了?”
刑山点头:“是。”
“是你杀的?”
“亲手所杀。”
很直接的问话,很坦白的回答,夜色的凉意在这一刻冰到了极致,然后秦舞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刀刃处的寒芒无比摄人,可是在刑山看来,却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没有动一下身子,只是轻轻叹着气,古板的脸上不曾动容,冷淡依旧,他说着:“我曾经答应过你爹,任由江仇带你离开东陆洪国,然后隐姓埋名度过一生,我已经打算放过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放过你自己?”
秦舞说道:“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报仇。”
刑山的声音逐渐冷酷:“你活下去的意义,可以是报仇,所以,你应该活的比以前要更好,然后,逐渐变强,那时候,你才能来找我,才有可能杀掉我,现在,你回来,不过是陪你爹一起死。”
刑山说的这些话很现实,却又很有道理,尤其是在江仇听来。
他忽然觉得,秦舞似乎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命运,在这深沉的黑夜中,这般情绪分为清晰。
秦舞却只是冷笑,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刀,一步步逼近刑山,哪怕她知道,自己对他构不成半点威胁,
可是,飞蛾扑火,总是有原因,比如她现在的处境。
只是她最终还是没能挥出哪怕一刀,因为,有个人从身后走出,拦在了她前面。
秦舞抬头,望见的,是江仇的背影,厚实坚定。
刑山抬头,望见的,是江仇的瞳孔,暗藏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