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继续吹,在峰岭之间来往。
吹起了很多叶子,很多花絮,很多故事,还有,某个人的情绪。
譬如江河。
他知道江仇的仇恨,知道江仇的心性,知道江仇十五年来所有的根源,所以他也知道,并且很清楚,江仇的这一拜,若是有第二次,也许会是在很多年以后,出现在自己的坟头。
这种想法很消极,却又如此真切,所有他有点难过,心情自然不会有多好,脸色显得沉郁。
在这明朗放肆的风声中,表现的很直接,情绪分明。
但他终究还是顺了心意,想要在以后不知多长的岁月中,给自己,给死去的弟弟,给眼前的侄儿做些什么。
然后他看了江仇许久,终于是在阴沉的心底艰难挤出一缕明亮,又教了少年一些东西:“我曾经听父亲说过,四陆帝皇各自为政,私下里少有来往,他们的关系,虽谈不上水火之势,至少也没表面上那么平静。但是猎神和东海磨刀老人不一样,这两个孤魂野鬼的关系很不一般,甚至交情很深,如今猎神出了事,东海的那位老人家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如果你现在还没什么打算,不如先去东海碰碰运气。”
江仇的脸色没那么冷,却依然很僵硬。
听完这些话,他微不可觉点点头,忽然说道:“我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江河有点意外,自嘲一笑,说道:“说说看。”
“从我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自己这一生的动荡和不太平,以后的日子我可能会过的很不好,甚至会经常面对死亡。”
江仇将眼神转向昏迷中的秦舞,语气稍轻:“你帮我照顾她,无论如何,让她好好活下去,若我有一天回来,会去接她。”
秦舞在睡梦中很适时的翻了个身,秀眉微蹙,不知是否听见江仇将要离她而去。
江河脸色更加不好,他轻声嘀咕着:“都说了养虎为患,现在还要帮你养个母老虎么?”
这句话自然没人听见,直到风声渐止,峰岭之间的很多生灵都开始安静下来,江河的下一句话才开始清晰:“我会带她去南陆,在那里我会保她一世无忧,只是你......”
江仇收起情绪,平淡说道:“我怎么了?”
“如果只是凭现在的你,不要说去东海找猎神,只怕能不能安全到达东海都是个问题。”
江河的话依然直接,却同样只抵人心:“你是妖仙之体,但是这十五年来,你似乎只继承了妖族的身体,却没有传承仙族的术法。”
江仇眉头皱了皱,心情愈发沉静。
关于这些,很早之前,在那片深林之中,他就已经和江水流说的很清楚,自己只是孔雀的儿子,却始终不敢正视自己也是仙人后代的事实。
十五年来,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强,甚至坚不可摧,可是所有仙人的天赋神通,却被他刻意遗忘,然后丢弃。
江水流有心教导,奈何少年无心去学,所有的不完美,便开始累积......好比蒙城之战,一旦江仇的身体受到重创,他便再没了后续之招,若不是江河出手相救,他便只能在荒原之中倒地不起,直到被刑山的门客追寻而至,折磨致死。
这样的后果很严重,甚至可怕,他真的无力承受。
也只有在一个人最虚弱无助的时候,他才会想起一些自己曾经所摒弃,但是却很有用的东西。
对于江仇而言,这种东西,就是南陆仙族的术法。
于是此刻,峰岭之间,江河面前,听到这些话,江仇沉默了很久,终于是在风声乍起的那一瞬间,开口说话:“与生俱来的天赋,经过十五年的刻意荒废,也会变得不堪一击,所以,关于仙人,我知道的很少,至于术法,更是一窍不通。”
这是实话,语气不浓,依旧平淡,只是却多了几分缓和。
江河看了他一眼,说道:“即便如此,你依旧不肯跟我学?”
江仇说道:“如果父亲还活着,我会试着让他教我。”
这句话意思很浅,不需深究,落入江河耳中,没太多情绪,只是,始终疲倦的心神,却在这一刻莫名放松。
然后他伸出了右手,露出掌心,掌心里是一条大河,河水很宽,一眼无边,河心很浊,望不见底,水势沉浮之间,兴起很多波浪。
一滴水珠就在波浪的最高处跳动,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夺目,仿佛能让所有人看见,包括江仇。
江仇眼神如初,冷静平淡......河水翻腾,他视而不见,波浪兴起,他无动于衷,直到那滴水珠开始跳跃,映入眼帘,他才微微抬头,平静注视,许久许久,说出一句话,意蕴莫名:“你是前世,我是今生。”
江河微微一笑,掌心一动,那条大河便翻转过来,卷起那一滴水珠开始流动,没过掌心,滑过虚空,逐渐在峰岭之间漂浮,映衬着明亮的天色,在风声中抖动。
“父亲是儿子的前世,儿子是父亲的今生,总算,你还没有忘记自己是江水流的儿子。”
江河的声音很轻,满含欣慰,又带着轻叹:“仙人死后,仙识理应回到南陆故里,可是你父亲和孔雀的情缘太深,和仙族的恩怨太大,他不想回,也不能回,所以那一道仙识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江河望着那一滴水珠,仿佛看见了那一袭白袍的身影,情绪顿时低沉。
江仇脸色开始黯淡,心情很不好受,他望着那一滴水珠,气息很淡,却是如此熟悉。
于是他便想起了十五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深林之中,一身白袍的父亲伫立在飘摇欲坠的茅草屋前,看着自己狩猎回来,或者轻声斥责,或者一言不发,无论哪样,都只能变作回忆,隔着这滴水珠遐想。
情到浓处,最是伤人,即便是以江仇的冷厉,这一刻竟也泪如雨下,想着死去的父亲,他无话可说,无处宣泄。
江河看在眼里,落寞一声叹息,便只能挥一挥手,收起掌心那条大河,卷开了所有水势,任由那一滴水珠从自己眼帘消失,化作一片流水激荡而去,没入江仇的双眸,
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白云似乎定格,风声宛若静止,只有一片流水声响起,在这个少年的体内,放肆穿行。
江仇的眼睛很红,却也突然变亮,那一片流水落入眼眸很凉,流在体内却很温暖,他感受着那股气息,一直纷乱的心情逐渐安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云开始飘动,风声继续吹过,江仇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变化,却又似乎很不一样,他看了一眼江河,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原来,父亲从未放弃教我,就连死去,也没忘记留下他的所有过往。”
这句话有点莫名,江河却了然于胸。
“你父亲离开南陆的那一天,带走了族内的圣典《大荒经》,我想,以他的智慧,一定不会让这种逆天术法随他一起死去。”
江河叹息着:“原本我想教你一些仙族的神通,既然他把什么都留给了你,那我出现在这唯一的意义,便只能是物归原主。”
所谓物归原主,自然是指那一滴水珠,那一片流水,以及,其中传承的所有东西。
江仇低下头,却又很快抬起,他再次弯腰,缓缓拜下,无比郑重。
他知道,无论因果如何,自己这位仙人大伯,真的教了自己很多东西,带给了自己很多东西。
江河心情却有些复杂,他摇摇头,说道:“等到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你便就此去东海找猎神?”
“我想先回一趟蒙城,还有一些人要见,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江仇看了一眼秦舞,眼神略显柔和,继续说道:“还是之前那句话,帮我照顾她。”
江河点点头,说道:“这里离蒙城很远,我送你去最初的那片荒原。”
江仇没有犹豫,沉默点头,眼眸逐渐低垂,似乎心事重重。
气氛开始有些严肃,所幸叔侄二人无话可说之时,便都沉默的很干脆......于是就在风声袭来的最后一瞬,江河清朗一啸,化作一条绵延大河卷起江仇,很快没入峰岭高空,消失不见。
仙人赶路,只在一瞬。
那条大河划过天际,遮蔽了凡人的眼睛,也遮过了这片天空。
天色很快变暗,长空之下渐渐下起了一场雨,伴着几阵凉风,席卷了大陆之上很长的一段距离,直往洪国最偏的那座小城而去。
等到天色变亮,雨势骤停,风声渐消,那条大河顺着原路返回,一路低沉无声的流淌在之前的那座峰岭之间时,江河才从河水中慢慢走出,站在一片青翠绿荫和苍凉山石之间,望着来时的方向,沉默无言。
而这一刻,秦舞依旧在昏迷中皱着眉,带着不知名的情绪,做着不知名的梦。
江河低下头,望着这个女孩,叹息几声,眼间惆怅,好似带着一片秋色。
沉静之中,一阵凉风突然袭来,绕过江河,绕过秦舞,绕过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一直往远方吹去。
吹过山峰,吹过河流,吹过很多深林与沙漠,一直吹到一片荒原之中。
那里,江仇静静伫立,宛若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