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大陆交界,往北大约千余里有一片荒谷和大山。
那里没有人烟,没有树木,没有活物,只有一片碎土,伴着黄沙,从古至今,寂静了数千年。
碎土成块,便成了岩层,岩层聚集,便汇成高坡,坡上裹上了黄沙,就形成了山峰,峰岭随年月增长,经久不息,从不疲倦。
如果不出意外,这片峰岭也许会一直长下去,直到追入天际,直到被两座大陆的所有人看到,然后奉为神奇。
可是,这片大陆之上似乎从来就不缺少意外:在不可知的一些日子里,黄沙之间突然流入了一条大河。
河水很宽,撞击着波涛,从不可知之地而来,带着一些不可知之人。
河水从北方开始流动,往南面而去,攀过了几座大山,随后便落下,起伏之间,湮没了这里的很多荒凉。
于是,水势而过的地方,有了很多不同。
荒谷之间开始有了生命。
大山之中逐渐兴起生机 。
有绿芽从岩层中顶风而出,无数细小却坚韧的爬虫在土块中穿行,荒芜中有了欢快,平凡中多了希望。
这片荒谷从此不荒,大山宛若新生,阳光从天空落下,照在这里一片安宁,便是人间之景。
河流继续流动,来来往往,不曾停下,只是偶尔,会有叹息声从波涛中传来,无比落寞,并且深沉。
这些声音在安静的峰岭间响起,在流动的河流中传唱,持续了很长时间,意韵莫名,却很难理解,似乎,这不是人间的声音。
直到某一天,那条河流悄悄流过,便离开了大山,如同来时一般,走的也很神秘,去到不可知之地。
那阵叹息随之而去,只留下几度回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一个男人来到这片峰岭之间,他好像是突然出现,又好像是一直都在,看着这片人间之景,他点点头,感觉很满意。
似乎这一切,是一场杰作。
他的眼里藏着一片水光,水色弥漫间有之前那条河的影子,河水很宽,在瞳孔中翻腾,欢呼雀跃,像是故地重游,所以很开心。
*了很久,没有说话,日升月移间,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夜晚。
黑夜过去,便是白昼,这样的交替一直都在,却又似乎每天都不一样。
那个男人看着夜色,忽然在某个时刻望向了东边的方向,那里是洪国最偏的地域,非常遥远,视线当然不可及,尤其是在黑夜。
可是他就这样看着,若有所思,脸上表情很淡,却带着莫名情绪。
然后他消失了,黑夜间突然没了他的踪影,只有隐隐的河水流动声在空气中震荡,证明着他曾经存在。
黑夜总会过去,黎明前夕的那一刻,当第一束阳光刚刚洒下,他又出现在原地,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少年,一位少女,都在昏迷。
那个男人低下头,看着那个少年,眼神中的河流开始翻腾呼啸,似乎正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低下了头,想起了一些往事,感觉有些悲伤,于是,峰岭之间,再次响起一阵叹息,如之前那般,落寞,并且深沉。
......
江仇正在做梦,梦里大千世界,他分不清是真是假。
他见到了一只孔雀,在天空中飞翔,躲避着很多未知的追逐,然后被击落,重伤,在风声中湮没了生机,最后化作一片刺目的血色消失。
他见到了一片流水,在深林间流淌,从这一棵树,流到另一棵树,这片流水,似乎很孤单。
他见到了一座城,城里的景色很迷人,城里的人却很陌生,他走在路上,被风吹过头发,自己不愿理会,却也无人问津。
他见到了一个客栈,客栈里有个白胡子老头,有个高大的汉子,还有一位姑娘......他和这些人说着话,交着心,相识着,相知着,最后,却分离着。
他见到了一场杀戮,见到了一次逃亡,见到了很多厮杀,也见到了,某些人的死去,以及,自己的沦落。
他最后见到了一条河,河水很宽,也很温柔,他看着这条河,身体的疲倦渐渐被河水冲走,所有的伤痕似乎正在慢慢愈合,他感觉到了力量,感觉到了气息,于是,他便醒来。
在一片布满绿色生机的峰岭之间,江仇醒了过来。
秦舞就睡在江仇身边,脸色很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只是呼吸还算平稳,气韵尚且正常。
江仇看了一眼,确定了她没有大碍,这才转过目光,望向四周,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隐没在一片繁花之间的那个男人。
他望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在望着他,隔着三尺的距离,两个人的目光渐凝,然后同时垂落,似是心事重重。
江仇面色如常,冷静十分,他平稳着呼吸,然后开口:“我好像见过你。”
他的声音干哑,似乎有血卡在喉咙深处,有些刺耳,却无比坚定。
那个男人眯起双眼,瞳孔中的河流渐渐平息,在他眼帘中静静流淌,似乎,那便是他的心情。
“我以为,你醒来的第一句话应该是感谢。”
男人眼眸深邃如空,静静说道:“只是没想到,你的性子跟你父亲完全不一样,倒是很像你的母亲。”
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一层诡异的气氛随着这句话的落幕开始在两人之间流动......花还是很香的,草还是很绿的,山还是很高的,只是江仇的脸色,却不再是那般冷静。
他站直身子,眼神渐冷,想说点什么,却莫名想起了些什么。
当日江水流身死之时,那片深林之间下了一夜的雨,江仇的鼻子很灵,他闻到了自己父亲身上的血腥味,闻到了雨水的清透味,同时,也闻到了另一种味道。
那种味道很陌生,来自深林之外,而且隐藏的很深,却依然在那一夜的雨水之间留下了一丝气息。
江仇记住了那个味道,可是出了林子,便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味道,直到今天,直到此刻,直到他醒来,然后看见了这个男人。
那种味道才再次出现,而且,愈发浓烈。
所以他会说:我好像见过你。
见过,便会记住,却不是记住容貌,而是记住味道。
江仇想着过去的很多往事,简单的,乏味的,悲伤的,压抑的,他有些难过,过了很久才沉沉说道:“你是南灵皇族的仙人,那夜是你去林子里杀了我父亲。”
这句话不是责问,只是陈述。
那个男人脸色很不好看,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江仇继续说道:“今天你在那片荒原中救下了我。”
这句话不是感恩,亦是陈述。
那个男人脸色更加难看,却依然没有说话,继续沉默。
江仇低着头,眼眸之间黯然失色,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离,他有些疲倦,于是坐回地面,轻轻说着:“我不会放过自己的杀父仇人,却也无法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错过了今天,我依然会为父母的两条命,去问你们这些仙人要个说法。”
气氛有些僵持,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应该说些什么,两个带着血缘关系的男人在这片峰岭之间开始沉默,似乎想要以这种极度无趣的方式来结束今天的第一次见面。
秦舞在昏迷中忽然咳嗽了一声,没有醒来,却适时的给这一刻的安静带来了点声音,江仇侧目望去,皱了皱眉头,有点担心。
“她没大碍,只是受了一道掌劲,体内的淤血已经被我逼了出来,只要静养一段时间便会痊愈。”
那个男人转过头,目光中带着几多怅然,很快话锋一转,说道:“至于你说的,想要找仙人要个说法,这种想法,我想连你父亲都没有过。”
“所以他死了,被你杀死了,逃避的人总以为能躲一辈子,结果都是不长命。”
江仇目光阴沉,声音更加阴沉:“所以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深林之中,或是人间之内,我都没有放弃过报仇的念头。”
“所以你叫江仇?”
那个男人看着他,若有所思。
江仇点着头,一下一下,速度很慢,却很沉重。
“可你毕竟还是姓江,大陆之上,配的上‘江’这个姓,只有我们南灵皇族一脉,无论是你父亲江水流,还是我江河,或者,你这个江仇,都无法逃离皇族的影子。”
江河脸色很严肃,他看着江仇,认真说道:“你若要报仇,先要对的起自己的姓。”
江仇冷笑:“我只当自己是孔雀的儿子,至少,妖族没有对他们的圣母孔雀下死手。”
空气中的云气开始聚集,在遥远的高空中慢慢凝聚,阴沉成一片,这片峰岭间的明亮被一层暗色笼罩,似乎随时都能下起雨来。
江河眼眸间的那条大河开始呼啸翻腾,卷起层层浪涛,在瞳孔深处动荡。
他有点生气,声音也大了些:“你站在低处,却还不愿意抬头望望妖族的天空,那里的阴暗和肮脏,是你永远也无法想象的存在。”
妖族和仙人自古便是对立,江河的这些话也许会是事实,但是更多的,往往是情绪使然。
所以江仇没说话,只是脸色倔强,表示无谓。
江河继续说道:“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也远不止你看到的那样,正如你的身份,正如你父母的死去,正如东陆洪国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一双眼睛能看清的。”
“很多人都跟我这样说过,却没人能给我答案。”
江仇冷冷说道:“我只能顺心而为,不求对得起所有人,至少对得起自己。”
“我会教你。”江河认真说着。
天空的云色渐散,如来时一般,走的也很快,一层光晕落在江仇的脸上......依旧冷静,却多了几分别的情绪,有些莫名。
正如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