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片大海。
它们深而广邃,地处极远,连在一起,把中间的那些人世喧嚣,围成了陆地。
大海孕育了生命,带来雨水和温度,在很多时候,它们被视为这片大陆的母亲。
所以受人尊敬,有很多人膜拜。
从远古至今,很少有人敢在海边造次。
甚至渔民出海捕鱼,渔歌唱晚,都会临行烧香,归来祭拜,以示敬畏和虔诚。
这些海被当成信仰,在四座大陆之间,十分出名。
所以在很多年以前,有个喜欢磨刀的老人准备彻底抹去自己刀皇的身份,选择隐居,想挑一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继续磨刀,有人便推荐他去海边。
整座大陆都知道刀皇来自东陆,他要去的那片海,自然便只能是东海。
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东陆洪国少了一位人间刀皇,却在东海多了一位传说中的老人。
东海于是更加出名。
因为一个传说,它成了传说中的海。
那一天,东海开始有人磨刀。
没有人会认为,东海之巅,日夜响起的磨刀之音会在某一天停止。
正如传说只会接近完美,而不会凋零。
那个老人的刀只会越磨越快,而不会钝去。
直到某天,东海方向,深寒的夜里忽然亮起一片刀光。
这束刀光没有源头,没有尽头,却跨过东海,去到很远,斩向未知。
这是天地之间最完美的一刀。
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被刀光惊醒,随后沉默,继而叹气,祈祷,膜拜。
仿佛,那一束刀光,来自远古,发自神明。
也就是那一夜过后,东海的磨刀声音开始消失。
整片东海,从无边无际处,慢慢沉默,开始失落。
海边,只是离开了一个老人。
却好像,整片海,失去了灵魂。
这或许,便是人间传说的力量。
这股力量深入大地,深入海底,深入人心。
任凭岁月而去,也不会衰减半分。
所以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当大陆上的很多人都知道那个老人已经不在东海的时候,依然没人敢去东海放肆。
甚至渔民出海,也会刻意避开老人常驻的那一片海滩,而选择远去。
这是那个老人的海,没有主人的应允,所有人只能对它保留最初的尊重。
对一个传说应有的一种信仰,大抵便是如此。
而关于人世间的这种态度,海魂十分满意。
所以当他带着江仇来到东海的时候,望着远处波光荡漾的海面,以及悬浮在海边每一寸空间之上的细细刀气,他说了一句话:“师尊的存在,对这片大陆而言有着很特殊的意义,他代表了从远古至今的一种传承和信仰,从某种意义上,他的影响力和地位甚至超越了至尊皇......我以他为荣。”
海魂的声音十分平淡,因为说的是事实。
却又很骄傲并且满足,因为也是心声。
他的视线眺望在很远的海面,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回,直到身边的另一个少年开口:“磨刀老人,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东海?”
“我不知道,或许很久之前,或许,只是最近。”海魂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很多心事和遗憾:“为了和你在孤山之间的那一战,白老做了很多安排,为了配合他演好那场戏,我很早就去了猎手联盟,很长时间都没有回东海。”
海魂叹着气,渐渐收回目光,瞳孔深处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和落寞。
江仇站在一边不再说话,他的视线穿越极远,从海滩到海面,从海面到海底,直至穿透不可捉摸的海底岩层,每一层世界的水元素都很活跃,并且强力,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道,以及,很难形容的缥缈气息。
江仇想了很久,不知道那股气息来自何处,偏又如此熟悉。
直到他看到海魂背后的那把刀。
刀气!
这片大海,每一滴水珠,每一层海面,每一块岩石和断礁,甚至一望无际的海空,都充斥着一股刀气。
这股刀气像是与生俱来,和这整片东海完美交融,不分彼此。
有那么一瞬间,江仇甚至把这片海看成一把刀。
这很恐怖,有点不可思议。
江仇的情绪在很短的时间内跳跃了很多次,却始终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刀术修为究竟要有多强,才能影响到一片海域。
他更无法想象,以东海为主场,借着一海之力,有谁会是那个老人的对手?
传说有多强,也只有在此刻,当他亲身面对,并且感知,才真正意识到。
江仇低下头,脸色很难看。
他望着自己悬垂的右拳,突然对自己的力量有了怀疑。
冷漠如他,终究是在大海面前放下了以往的骄傲。
挑战传说,似乎真的有些不自量力,甚至,愚不可及。
江仇情绪有些低沉,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海魂收回远望的视线,开口说道:“我们去东礁,师尊最喜欢在那里磨刀,也许那里会有些线索。”
这个持刀少年归来东海,失去至亲,眉宇之间难掩落寞和无措,只是海风之下,那样的负面情绪将他缠绕,却很难将他击倒,属于少年儿郎的意气风发依然存在,甚至比以往更甚。
他在不远处招手,示意沉默的江仇快点跟上,阳光落在他身上,金光灿灿,带着年轻。
江仇微微一笑,很快跟了过去。
那些低沉藏在他的心里,却湮没在他的眼角。
有些事情,可以将它铭记,却不能被它击倒。
这是江仇此刻所想,将来所愿。
毕竟,他和海魂一样年轻,关于以后,还有无限可能。
海风很咸,带着一种腥味,是这两位少年今生将要体会的一种味道。
人世中,把那些痛苦经历叫做成长,对于年轻人,这个词都很受用,并且十分贴切。
而此刻,他们再次并肩,就像年轻时候的猎神和磨刀老人。
这就是希望。
他们自己的希望,也是这片大陆的希望。
......
......
东礁离海边靠岸不远,是水中一处暗礁,在海浪之间隐藏的极好。
磨刀老人当初远离人世,来到东海,找到最偏的一片海滩,海滩边上有最偏的一个小岛,小岛之下有最不显眼的一处暗礁,于是就在这里住下,开始磨刀。
那块磨刀礁石不大不小,大约三丈,通体青灰色,带着海水中特有的湛蓝光泽,在阳光之下颇有神韵。
礁石的周围皆是海水沉浮,来来往往,撞击着斑驳的石层海苔,隐约间传来轻微的刀鸣之音,在这略显空荡的岛屿暗礁之间,那样的声音显得十分深沉,并且古老。
海魂带着江仇轻车熟路,越过很多层海浪来到岛上,只是一眼,便看到了那块古老的磨刀石。
那块礁石立在海水和岛岸之间,在两位少年的目光中静立,无动于衷,很像曾在这里磨刀的那位老人。
海魂有些感慨,迎着风声没有说话,却慢慢走近那块礁石,心中情绪很多,像一张巨网,将他覆盖。
他曾在这里看过那位老人磨刀。
他曾在这里听过老人的狂刀之道。
他曾在这里练刀。
他也曾在这里长大,一眼一眼,望着这块磨刀石从五丈磨成三丈,这中间的过程有十五年,不长,却也绝对不算短。
足够让他对那位老人产生感情,难以割舍。
如今站在这里,望着石头,想着过往,海魂有些失神,眼眶竟有些泛红,之前所有被他压抑的悲伤似乎都在此刻将要宣泄,背影孤单的有些可怜。
他背后的那把大刀开始嗡鸣,声音低沉,似乎是懂得主人的心情。
这里的空气很稀薄,温度有点潮湿,带着海边特有的腥味,别有风情。
江仇体内的大荒经开始流转,一层层水元力从无尽海水中涌入体内,让他很舒服。
他有些陶醉。
只是看到海魂的背影,他却又有些难过。
因为他有过那样的悲伤。
当初深林之夜,江水流死去,那样的感觉几乎生不如死......和此刻的海魂比起来,谈不上感同身受,却也相差不远。
所以江仇没有去打扰。
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等待,以一个同伴的身份。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很久,也许只是刹那。
海魂背对江仇,面朝礁石,突然开口说话:“师尊曾经跟我说过,他终其一生,穷尽毕生心血,只锻造了五把刀,其中有三把刀,被他留在了东海。”
江仇有些错愕,刚想说话,海魂却是忽然拔出了自己背后的那把青龙刀。
大刀尚在手中,刀气已经倾泻而出,在这冷冽的海水之间划出一片巨浪,高高而起,随后落下。
漫天水滴之间,少年纵身而起,随后便是一刀斩下,目标礁石,简单直接,并且决然。
这一刀很强,却不带杀气,只是力道很足。
足够劈开一座大山,更何况一块礁石。
江仇分明看到,海魂的刀势之下,一条青龙透刀而出,在水势之间游荡,不曾来势汹汹,却似乎欢呼雀跃。
就好像,有朋自礁石中来。
然后礁石便很快碎裂,几乎瞬间弥散成灰。
却不是因为海魂的这一刀,因为青龙而出的瞬间,他突然收回了自己的刀势。
真正击碎礁石的,来自礁石本身。
或者说,是藏在礁石体内的另外两道刀光。
一道凌冽,一道厚重,两束刀光在碎石之间纵横激荡,宛若天地之间最耀眼的光芒,即便是白昼,依然清晰可见,并且分外夺目。
两束刀光很快化作一只苍狼,一头白虎,在空中与那条青龙并肩游荡,耳鬓厮磨,似乎在诉说,又好像在倾诉。
好似人间至交,此刻只为交心。
三束刀光在虚空之间只停留了很短时间,青龙长吟,很快化作一片青光没入海魂背后大刀之内。
苍狼凄嚎,白虎低吼,似乎很不甘心,最终却也紧随青龙之后,落入小岛之中,激起层层刀气。
江仇侧目而去,心中十分震惊。
海魂却似乎早有所料,他立在原地,瞳孔深处暗藏刀锋,随着那两束刀光而去。
小岛周遭,那块三丈磨刀石已经烟消云散,只剩满地碎石洒满小岛,证明它曾经存在。
碎石之间,是一层尘烟,很快被一阵海风吹散。
然后,便露出了两道光。
光晕不强,却依旧很夺目,仿佛是世间最耀眼的存在。
带着绝对的骄傲,以及,不可一世的风采。
那是两把刀。
断刀。
即便已经残缺,却依然锋芒毕露。
然后,便吸引住两位少年的目光。
......
在这片大陆上,有很多人用刀,自然,就需要有很多把刀。
那些刀大小不一,厚薄不定,威力各异,名声不同。
有很多把刀可能至今无人问津,渐渐湮没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一生平凡。
如同它们的主人。
也有很多把刀,自炉火中生成的那一刻,便注定要被世人记住一辈子。
哪怕,那些曾经辉煌过的刀,会在某一天折断,也依然无法泯灭它们曾经的风采。
同样,如同它们的主人。
此刻东海碎礁,那两把断刀深埋土地,却无比桀骜。
关于这一点,很像东海的那位老人。
江仇望着那两把断刀,仿佛看到了磨刀老人纵横一生的至强刀途。
他很想去触摸这两把刀,就如同他无比渴望走近传说。
只是最终,他留在原地,对这两把刀,对刀的主人,保留了最大的尊重。
一把刀可以被折断,但绝对不可以失去它的骄傲。
即便断掉,依然会让很多人在它们面前驻足,选择仰望,而不是染指。
就好比现在。
海魂背后的那柄青龙刀停止了嗡鸣,在这略显吵闹的海风之间保持无声,像是对那两把断刀灿烂过往的祭奠。
而这位东海少年在最初的沉默过后,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两把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海浪激荡,引来潮水汹汹,他好似从回忆中醒来,忽然开了口:“师尊把青龙留给了我,将苍狼,白虎封印在东海,原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再用这两把刀,却不想......”
江仇与海魂并肩,接过他的话说道:“却不想,刀皇不仅动用了如今东海最强的两把刀,而且,似乎,他最后还是败了。”
刀已断,人,自然就是败。
关于这一点,十分遗憾。
海魂说道:“师尊的第四把刀被他留在东陆某处,第五把刀尚且在人间磨炼,如果他有这两把刀在手,未必会输。”
江仇不置可否,无法评价。
沉默片刻,他说道:“你待如何?”
“去东陆洪国,寻找师尊,还有,被他留在人间的另外两把刀。”
海魂情绪不多,声音足够低沉:“你呢?”
江仇想了想,忽然笑了:“我这一生将会为成为最强的人而战,人世磨炼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刚好顺路。”
“那走吧。”
“恩。”
没有过多矫情,既然做出选择,便只能一路向前。
这两位少年,走入人世,迈入东陆,去向洪国,一路行走,从不回头。
自此这个平静了很多年的世界,在这渐渐动荡的岁月中,因为这两个少年的进场,不知会掀起怎样的一场风雨。
没人知道。
因为未知,所以更加精彩。
而此刻,这两个年轻的背影,在海风中远去。
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堆碎石。
两把断刀。
以及,对这里的所有记忆和过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