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军的可怕,在与联盟客栈的战斗中已经显露无疑。
即便是强大的秦汉,面对潮水一般的杀人军队,除了力竭而亡,便再也没有第二个结局。
何况今夜,战场之上不只一位上将刑山,更多了蒙城之中最可怕的那两个人。
江仇很自信,甚至自负,可他往往也很容易认清现实......他知道自己身处于这样的境况之下,根本无法全身而退,尤其,身边还有一个秦舞。
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退,他的拳头再次握紧,带着黑夜的沉静,默不作声,蓄势待发,像是一头猎兽,静静潜伏,等待最好的时机。
他的左手始终牵系着秦舞,这位将所有情绪隐没于深夜间的少年,不善言辞,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证明着自己的存在,告诉自己需要照顾的人,不要怕。
秦舞抬起头,看到的是江仇的侧脸,冷漠依旧,对她而言,却很温柔,所以,她很安心。
院落之外,那些静默在夜色之间的军队开始躁动,刀片和铁鞘摩擦的声音逐渐响起,盔甲缝隙的陈旧血腥味开始弥散,下一刻,只需要蒙风龙剑一挥,漫天军潮便会取代黑夜,将那一对少年男女彻底淹没。
可是,蒙风的剑,始终没有落下。
刑魂在深夜间低着头,双手笼罩在袖袍之间,亦没有开口。
刑山倚靠着墙壁,脸色很难看,却同样沉默。
于是黑夜之间,院内院外,两个人对峙着整座城,这种感觉,很压抑,同时,也很悲壮。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很久,也许,只是夜风突然吹过的一瞬,蒙风用剑驻地,叹息着,轻语着:“现在,你还认为,自己能杀得死刑山?”
这句话自然是问江仇,语气中情绪莫名,带着很多质疑,只是不知道,是在质疑江仇,还是质疑自己。
江仇很快给出了答案:“我要杀他,和人数无关,哪怕你蒙城的军队再多一倍,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无比狂妄,很符合他的个性,可是狂妄,往往需要资本,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位狂妄少年绝对有这个资本。
于是刑山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微微直起身,手臂以及胸口处的疼痛让他皱起眉......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刑魂却在这时抬起了头,先行开口:“可是,你到现在还没有动手,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只是觉得,刑山的命,和小舞的命比起来,一文不值。”
江仇缓缓出声,说的理所当然:“如果你们让小舞安然离开,我保证,他会在最快的时间死去,即便,有这么多人的保护。”
夜风渐冷,吹在这片院落之间,带起几阵灰尘,以及,一层说不出的凉意。
江仇肃立在黑夜之间,坦然说出这些话,毫无畏惧,光是这一点,他已经赢了。
刑山再次颓然靠上墙壁,他好像瞬间老了许多岁,也许,错过了今夜,蒙城之中,将会少一位刚猛坚厉的上将军,却多了一位失神无助的老人。
刑魂望了一眼刑山,眼神中有些心疼,却没有再说什么。
院外的军队躁动逐渐平息,无数人隐没在黑夜之间开始沉默,浑身的幽深盔甲在夜幕之下偶尔闪出寒芒,带着一层森冷杀气,冰冻了整片黑夜,以及,这里所有可能的逃生通道。
蒙风向着院外的黑影之间看了一眼,然后说道:“小舞生于蒙城,长于蒙城,我对她有兄长之情,所以,我不会对她怎样,若她今夜能放下那份憎恨,我会让她离开。”
秦舞倚在江仇身边,听到这些话,只是冷笑。
蒙风望着江仇,继续说道:“可是你,若是就此离开,我这城主,只怕也做不成了。”
“你想怎样?”
江仇目光很冷,声音更冷:“杀了我?”
“我从未想过杀你,或者说,这里的人,都从未想过。”
蒙风眉宇渐宽,露出几丝疲倦,他说着:“如果可以,我们倒真是希望,你能比现在要更强,至少,这座蒙城,挡不下你的冲杀,可是很显然,你还没那么强......那么,我希望能看到那一天,那时,你若回来,想要杀谁,我会微笑递剑。”
刑魂听着城主的话,叹着气,点着头,却仍没有说话。
刑山将身影埋入黑夜,沉默着仿佛死去。
院外的无数将士同样听到那些话,所有人带着一丝决然,守着城主深夜的命令,留在原地,随着黑夜一起无声驻守。
秦舞皱着眉,猜不透蒙风的心思。
只有江仇,他抬起头,问道:“我若再回来?听你的意思,今夜,我能离开?”
“我没打算留你,将士们也没打算留你,整座蒙城都没打算留你。”
蒙风忽然笑了,然后很快又严肃着,他说道:“因为这里,真的,留不下你。若不是你今夜突然回来,只怕,便不会有这么多事情的发生。”
“可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江仇皱着眉,冷冷发声。
“想回来很简单,可是走的时候,总要带点什么走。”
蒙风慢慢抬起了手中的剑,声音变得很凝重,他简单说道:“我刺你一剑,无论生死,今夜我都当你们没来过。”
话音刚落,院外将士一阵骚动,但是转瞬便恢复宁静。
刑魂倏然抬头,望着城主,目光中意味深长。
江仇侧目而去,他没想到,蒙风是这个意思。
秦舞却是秀目一挑,冷哼道:“无耻!”
蒙风没理会她,他的目光对着江仇,迎着黑夜眺望,直到,对方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就在黑夜中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蒙风的那柄龙剑慢慢抬高,缓缓直刺,没有半点花哨,就这样简简单单,带着一份优雅和淡定,穿透了深夜的雾气和凉意,刺到了江仇的身上。
秦舞失声哭了起来,想要用手中的短刀去截下那柄剑,江仇微微转身,把她拥入怀中,刚好避开那一剑的直刺,却也挡下了她所有的动作。
那柄剑跟在蒙风身上很多年,是一柄好剑,很锋利,所以能很轻易的刺破江仇身上的黑色武士袍,然后碰到了他花岗岩一般坚实的筋肉,刺入的深度微微停滞。
剑刃遇到阻力便很难进去,所以蒙风多用了几分力,于是,剑口划开那一层肌肉,顺着每一道纹理往里钻去,这一刻,江仇开始有了疼痛。
他能感觉到二指宽的剑刃在肌肉里拉扯的那种撕裂感,从小腹穿入,一层层逼近自己的内脏,却又被蒙风控制的很小心,避开了所有的要害,只是破皮,入肉,然后刺出,沿途划过,荡起一层可怕的摩擦声,以及,一串顺着剑刃不断流出的鲜血,落到地上,被深夜的寒气冻结,很快便凝固成一团,触目惊心,带着诡异。
龙剑的一半留在江仇体内,蒙风看着眼前的少年,叹了口气,说道:“你看,我的剑,终究还是能刺破你的身体,哪怕,你看上去真的很结实,但是只要有点力气,再加上一柄好剑,终究还是能杀死你的,如果我想的话。”
江仇脸色苍白,他只是点点头,然后把秦舞搂得更紧,也许是因为很痛,也许,是因为秦舞正在挣扎。
蒙风看了一眼秦舞,然后缓缓抽剑,雪亮的剑刃被鲜血浸染,变成一片暗色,在这夜色之间,显得冷厉无比。
江仇摇摇欲坠,最终依偎着秦舞,勉强站立,他望了一眼那柄剑,忽然说道:“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我是谁。”
蒙风点头,说道:“因为知道,所以荣幸,我们这些人,才会想要亲近你......你和秦汉交过手,和刑老交过手,和刑山交过手,我听闻,每一次动手,你都会变强,所以,我想,你很需要我的这一剑,希望它,能带给你一点东西。”
江仇说道:“至少,这一剑告诉我,自己的身体,还很脆弱。”
“所以,你可以狂妄,但是,在狂妄之前,你真的还需要变得更强。”
蒙风说道:“错过了这一剑,蒙城之中,便再也没有能提升你修为的存在,四个最强的人,你都遇到过,所以,你该走了。”
“是的,我该走了。”
江仇转身,背对着蒙风,缓缓说着:“只是,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蒙风笑了,说道:“你早晚会知道。”
他擦干净龙剑,很细心的收好,然后挥挥手,院落之外,守候多时的黑夜将士无声而退,像一片乌云散开,给这片夜色带走了很多凉意。
江仇不再多说什么,也不想追问,他靠着秦舞,缓缓往外走去,阴影中,他对秦舞说了一句:“可惜没能帮你爹报仇。”
秦舞早已泪如雨下,她紧紧搀着江仇,哭着说道:“我现在只想你好好的。”
“我一直都好好的,这一剑杀不死我,很快就会好的,相信我。”
“你骗人!”
“真的!”
“我不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告诉我,蒙风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简单点,他就是在说,我不是人,他伤我越重,我就会变得越强。”
“又在胡说。”
“我真的不是人。”
“......”
“......”
院落之间,蒙风站在原地,望着江仇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许久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说道:“联盟客栈的那些尸体怎么处置的?”
刑魂站在身后,说道:“已经全部安葬好,立了碑,但是没刻字,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蒙风点点头,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刑山,摇头道:“只是苦了将军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祭拜秦大哥。”
没人应话,这片深夜,随着蒙风的这句话,彻底沉默下来,一切,变得很安静,很伤感。
这间院子开始落寞,这每一条街道开始无声,这一座城池,开始冷清。
这里的人,开始悲伤。
然后,怀念。
怀念,那些死去的。
还有,那些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