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仇一直都习惯黑夜，无论是在当初的深林，还是后来的人世，他从不觉得黑暗有多可怕，或者寒冷。

十五年的独立，已经能让他适应很多东西，包括荒原中的遭遇，包括与江河的相逢，也包括今夜蒙城的所有诡异。

如今城门之前，江仇沉默低头，面对这座死城，他不感觉害怕，只觉得疲倦。

从出生时的母亲身亡，到十五岁时的父亲离世，再到后来被很多人刻意隐瞒的未知与秘密，他一路走过，从未低头，只有在这一刻，黑夜中，他只身一人，倍感孤独。

蒙城的晚上很安静，也许是到了深夜的缘故，也许是城中没有生灵的缘故，总之这一刻，在所有尸体的围绕之下，江仇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样的一种压抑能让人窒息。

所幸少年心性决然，十五年的冷厉生活让他的负面情绪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最后转眼看了一下前面的三具尸体，确定了自己在这里找不到答案，便直接转身，往蒙城的西南方向走去。

那里，有一处乱葬岗，埋葬着很多未知身份的人物，以及不能被人知道身份的人物，譬如，秦汉。

在和这座小城告别之前，江仇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那位汉子。

当日猎手联盟屠杀一夜，刑山带走了秦汉的尸体，把他安葬在西南一角，因为猎候这个身份，墓碑上没敢让人刻字，只是坟头略显高大，配的上秦汉的平生。

因为高大，所以很好找......江仇穿过几条街道，趁着夜色走过很多个转弯路口，就在夜风渐凉的那一刻，看到了很多座坟墓，也只是一眼，便发现了在最不显眼的阴暗角落，有座十分显眼的高大孤坟。

坟头很高，却很简陋，碑前无字，却有鲜血印刻。

江仇缓缓走近，望着这座坟很久，想起了坟墓之中，那个曾经在黄沙弥漫的街头挡住自己的高大身影，突然有点难过。

他跪了下来，以俗礼磕了三个响头，在这阴冷的晚上，显得如此郑重其事。

但是很快，江仇皱起了眉头，细风之中，他能看到坟前有一缕黄纸细灰，泛着刚刚燃尽的最后一丝火苗，渐渐飘散。

虽然只是一瞬，却足够让他联想起很多东西。

譬如，空无一人的蒙城，现在还有人活着？

或者，屠城的那个人，正藏在这片乱葬岗中，并且刚刚在秦汉的坟头祭拜？

他想到这些，有点意外，却也很兴奋。

乱葬岗四周很空旷，风声吹在枯坟之间，带起的声音有些可怕，一层层阴影从每一个角落投射而出，好似长出了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江仇，卷起数层寒意。

江仇没有说话，却开始站起身，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逆着寒风望着这座孤坟，瞳孔深处的冷厉渐渐凝固，忽然带起了几分杀意。

这种杀意很不单纯，有些故意，甚至做作，因为他并不想杀人，只是想找人。

杀意起时，不远处的另一座坟头后面，响起一阵清冷怪笑，笑声很细，好似鹰鸣，从冷空中传来，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随着冷笑而来的，是一阵细微的破空声，这种声音很轻，很诡异，几乎微不可闻，带起的空气流动可以忽略不计，若是从前的江仇，他一定听不到这个声音。

可是今夜，孤坟之前，这个少年眼眸间的冷厉骤然收缩，一抹流水从瞳孔中乍现，化作一片清光，虚空中的每一缕水元素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仿佛刻在了心里，成为了他的眼。

然后他转过身，眼间的水光清晰可见，微微抬头，便看透了这个黑夜，也抓住了那个声音。

既然能抓住，自然便能应付。

江仇挥出了右拳，似从前那样，不快，却足够坚定，力量感十足。

黑夜中很快响起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在他的拳头上绽放出一层惨白的冰花，凝固在空中，美丽并且残酷。

那是一枝冰箭，从坟头后射出，在黑暗中传递，于硬拳间破灭，其间的过程只在一瞬，却十分凶险。

江仇的右拳仍然横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视线却逐渐转移。

他望向了另一座坟头，只是看了一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从前，他的速度很快，从这里到那里，往往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可是，总归还是需要时间。

现在，他从这座坟头到那座坟头，却只在一瞬，好似，他原本就在那里。

这很可怕，有点匪夷所思，会让人感觉惊讶。

以至于江仇出现在另一座坟头，站在阴暗中冷视那枝冰箭的主人时，乱葬岗的风声都没有被惊扰到，依然冷肃，带着深夜间的寒气。

这座坟墓明显要比秦汉的那座要矮很多，可还是能遮住一个人的身躯，尤其，是当那个人比坟墓还要矮时。

那枝箭的主人很老，身高只能齐平江仇的胸口，脸上的表情有点冷淡，并且落寞，只有当江仇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才有了些许的错愕，但是转瞬便恢复如常。

老人的手中提着一张弓，很长的弓，像一条老树根，年代久远却似乎韧性很足，所以射出的箭应该力道很强，这一点江仇深有感触。

夜风很凉，老人穿的不多，有点畏寒似的收起了手中的长弓，迎着江仇的目光审视，然后便看到了少年眼中的一片水光。

他叹了口气，在黑暗中随着少年沉默了很久，当他确定江仇始终伸出的右拳不会那么轻易收回时，终于开口说话：“我没想到你能找到我的箭。”

江仇望向老人的长弓，开口说道：“你的箭来自空中，由水凝冰，由冰化箭，如果换做常人，一定会被你射死......不巧的是，水这种东西，我很熟悉，而且和我的关系很好，所以你的冰箭并不能伤到我。”

老人有点意外，他说道：“我知道你是谁，所以也很清楚你的来历，在我的情报中，你似乎并没有继承仙人的术法。”

江仇在黑暗中垂下眸子，他想起了峰岭之间的仙人大伯，想起了自己身体里的那一片流水记忆，也想起了自己刚才对水的感悟，情绪开始有些复杂，声音也逐渐低沉：“你不知道的不代表不存在，正如我不知道的，似乎你们都知道。”

他的右拳仍然横在腰侧，带着一股蛮横蓄势待发，他的双眼杀意再起，这一次，是真正的杀意。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射那一箭？”老人往后退了一些，目光微凝，带着几分警惕望着江仇的拳头，却没有太多担忧。

江仇冷漠开口：“我只想知道我的身份对你们来说，对这个大陆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似乎每个人都知道我这个妖仙的存在，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自己的存在究竟是何意义。”

气氛开始沉默，乱葬岗的风声渐止，只是寒意更重，虚空中黑影幽幽，带着一片暗色笼罩住了这一老一少的身影。

老人提弓叹气，沉静了许久，终于是在江仇挥拳的前一刻说道：“我只能说，你的出生，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阴谋，一种野心......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我所能左右，你的命运或许从出生时就已经写好，操纵你的，是那些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谓至高无上，自然是只存在于传说，当今人间，当的上传说二字的人物，便只有江河曾经说过的那六个人。

江仇沉默无言，他在深夜的寒气中收回拳头，身上的疲倦逐渐加剧。

是的，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是别人的一枚棋子。

自己曾经走过的每一步，或者将要走过的每一步，也许都会踏上别人铺好的那一条路，这种感觉很不好，不是屈辱，却很绝望。

他望了一眼老人，说道：“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老人冷笑，说道：“世人皆知，只有你当局者迷。”

“六位传说级高手，从一个婴儿出生时便开始算计，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江仇情绪很多，语气渐重，他从未这样，第一次失去冷静。

“不止是你，每一个人都想知道，包括我。”

老人的语气开始落寞，却也多出几丝兴奋：“所以我闯入了洪国皇城，伪造了猎神大人诛杀皇族十三名皇亲国戚的证据，导致他们那几位当代传说因此割裂，自然，也就没有太多精力放在你身上，所以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去找出其中所有的因果。”

言及至此，老人肃穆而立，望着江仇，脸上的表情无比认真。

原来，猎神的罪恶，猎手联盟的灾难，都是人为，这个老人的手段，竟然能瞒过至尊皇的眼睛，堪称遮天。

江仇想起了秦汉坟前的那一缕燃尽的黄纸细灰，在这坟前沉静了片刻，问出了今夜心头最大的困惑：“你到底是谁？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祭拜秦汉，还是专门等我？蒙城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镇定，并且句句诛心。

老人抬眼，微笑，然后说话：“从你出现在蒙城的第一天，秦汉就向我告知了你的行踪......三天前我就在蒙城等你，一直到今夜你出现，而在我到这里之前，这座城已经是座死城。”

“至于我的身份，我想秦汉应该跟你提过，我叫白魂，白事的白，魂魄的魂。”

一言既出，江仇下意识望了一眼那张弓，沉默了几秒，然后弯腰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