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岭的低处平静,风声淡淡,只吹起落叶,却吹不动水流。
峰岭的高处萧瑟,云色沉沉,能遇到飞鸟,也能碰到天空。
江仇不在高处,不在低处,就在峰岭的当中,脚下是淡淡风声,头上是沉沉云色。
他看到了落叶被风吹入流水,浮浮沉沉,也看到了飞鸟在空中漂浮,渐行渐远,这些景象在他眼帘中一一排列,然后落幕,最后定格。
他看的入神,似乎醒不来,或者,他是不愿醒来。
不醒来,便不会听见,所以江河最后说的那句话,江仇至少可以假装听不见。
可是江河似乎没打算就此结束这场谈话,他沉默了一个呼吸,确定了江仇的置若罔闻,然后再次开口,说出了同样的那句话:“我会教你。”
他的声音不变,语速不变,音调不变,只是情绪稍浓,更加郑重。
江仇低下头,然后抬起,平视,目光聚焦,望着江河,没有多余的味道,只是平淡。
我会教你。
这是一个陈述句,也是一个承诺,只是江仇不知道,这位和自己第一次见面,却有着杀父之仇的仙人大伯,究竟能教自己什么。
教一身本领?
教入世之道?
教仙人礼仪?
教大陆秘辛?
或者,教自己怎么放下那些与生俱来的仇恨?
不知道,便不想知道,所以更加无谓。
江仇想了一些时间,然后说道:“你教我的,我未必想要。”
“你要什么?”
江河忽然感觉有些疲倦,他的声音开始低沉:“我活了很多岁月,会很多东西,总有你想要的。”
江仇想了想,没有马上开口,只是抬眼望着天空,嘴角动动,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想要不是必要,有些东西就算他想学,他想知道,也不用去麻烦自己的仇人。
他爱恨分明,十分倔强,很不想忤逆自己的心意,所以只是沉默,在江河面前,显得很没有礼貌。
在过去的很多岁月中,江河一直是南陆仙族最尊贵的皇子,从出生到名震大陆,这位从来神秘至极的大人物,一直没有抹掉自己心头那层宛若大河般浩瀚的高傲天性......这种天性与生俱来,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直到他去了一趟那片深林,直到他杀死了江水流,直到他此刻面对自己初次见面的侄儿。
他变得有些沉郁,开始不想说话,逐渐隐秘锋芒,想要跟这个世界保持一段距离。
所以他来到这里,在这原始的荒芜中创造出生命,给了冷冰冰的山峰新的希望,算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救赎,或者只是单纯的仙人天性......总之无论多少个理由,都无法泯灭他这段时间最真实的写照:他过的不太好。
而此刻峰岭之间,面对江仇的沉默,江河变得更加不好。
气氛开始严肃,空气似乎都已经冻结,江河的脸色显得有些凝重,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他写在了脸上,看上去有些可怕。
仙人,也会生气,也会愤怒,产生的后果往往会很严重。
可是江仇不在乎,他依旧双目直视,瞳孔中无谓,带着贯穿始终的倔强,在与仙人的第一次交锋中保持着自己的立场。
这个少年还很年轻,关于以后还有很多种可能。
大陆很大,他有大把的时间去走过,强人很多,他有大把的时间去超越,仇人很多,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手刃,他不急,不怕,只要给他时间,他总有一天会学到很多东西,所以不需要江河来教。
于是他终于是在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以一种绝对肯定的语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是你,我是我,我要学的,会是你以后忌惮的,大家道理不同,本心不同,所谓的血缘大可不提,因为毫无意义。”
江仇冷着一对眸子,继续认真说着:“错过了今日,你我继续天涯路人,再见之时,我依然不会忘记自己的仇恨,相反,会记得更加深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特别的情绪,只是格外的郑重,江河听在耳中,遍体生寒,因为他知道,江仇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养虎为患,或者,我就不该从那片荒原之上救下你。”
江河低垂着眸子,语气有些消沉:“只是我想你应该要知道,我为你做的一些事,或者想要为你做的一些事,不只是因为你我之间的血缘关系......你的身份,注定会在这片大陆之上得到特殊的待遇,关于这些,你早晚会得到答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抱着各自的目的去对待生活,他们有自己的道理,如果不为人知,那便不需要深究。”
江仇淡淡说着:“关于这些,我很早之前就想明白了。”
江河自嘲的笑笑,说道:“你倒是想的通透。”
天色很亮,白云间透着一层光晕从高空洒下,落在漫山峰岭之间,十分美丽。
有风从空气中的每一层间隙流过,吹起了几分凉意,也刚好舒缓了这对叔侄之间的紧张气氛。
秦舞还在一边沉睡,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很安静,配合着这两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又一次沉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河低垂的眼眸忽然亮起,一条大河从瞳孔中迅速流过,惊起几度波涛,转瞬又恢复平静。
他沉着脸,暗着眼,双手平直放下,落在身侧,宛若教书先生般叹了口气,忽然开口问道:“报仇的事,我想你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去实现,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这是很多人关心的问题,也是江仇曾经最关心的问题,既然短时间内无法报仇,就只有一点点变强,带着报仇的念头在这片大陆上生存下去。
这是本能,也是信念。
可是现在,在报仇之前,江仇有了新的打算,他看了一眼昏迷中的秦舞,眉眼之间露出几丝温情,想了想,说道:“洪国猎手联盟的事我想你听说过,都说猎神诛杀了皇族一十三名皇亲国戚,我想去查个清楚。”
江河有些意外,他说道:“事不关己,你要去管?这似乎不是你的风格。”
江仇不说话,表示无谓。
他只是再次望向秦舞,不言不语,但是足以表达很多。
江河看在眼里,心里有个大概,转而说道:“猎手联盟和洪国皇族的恩怨很浓,猎神和至尊皇的私交更是不寻常,这里的水很深,你最好不要去趟这趟浑水。”
听着这些话,江仇一如既往的淡漠,根本不去理会,对于自己做过的决定,他不觉得有谁能够改变。
江河早已料到如此,却依然凝声说道:“你可知道猎神是什么人?”
这句话问的蹊跷,江仇侧目而视,说道:“任由洪国皇城势力将猎手联盟诛杀殆尽,自己却还没有半点作为,想来这所谓猎神也只是虚有其表。”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仇莫名的感觉一阵寒意袭来,这种感觉来自心底,不知因何而生,他下意识望向江河,却见对方嘴角微微斜起,似是带着几分嘲弄。
“后生无畏,想来说的就是你。”
江河微暗嘲讽,转而说道:“除去第一先生留在人间的完美传说,这片大陆之上,当今人间,尚且还有很多超越了尘世力量的强大人物存在,而当的上传说级别的真正大能,却只有区区六位。”
“东陆第一人至尊皇,南陆仙灵江上皇,西陆妖王血帝,北陆洪荒蛮神,这四个人主宰着四陆沉浮,乃是当之无愧的人间当代传说。”
江仇皱起眉头,隐约猜到了什么,他凝声道:“另外两人?”
“剩下两人,一个是长居东海,日夜磨刀,没人知道他活了多少岁的古怪老头,传闻中他是和至尊皇一个年代的人物,洪国皇族多次派人去东海请他入城受俸,都被他提刀砍走,是个有趣的家伙。”
说到这里,江河稍稍侧目,语气轻转,继而说道:“至于最后一人,便是你口中,虚有其表的人间猎神,就连至尊皇都要忌惮三分的强大人物,被你如此奚落,若真让他听到,这天底下没人能保住你。”
江河提起的这六个人,即便以他的心性,都忍不住神魂震荡,心生向往。
毕竟人生在世,若能活成如他们一般的人间传说,也不枉来这凡间一趟。
风声从两个人身侧穿过,卷起各自衣摆,在这宽阔的峰岭之间,迎合着江河说出的那六个名字,缓缓传唱。
江仇站在原地很久,心中自有感触,却很难体会江河的心情。
“在蒙城的时候,我跟一些人说过,自己要成为这片大陆上最强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最笨的办法,就是打倒如今这片大陆上最强的人,那么自己自然就变成最强的那一个......以前只知道至尊皇很厉害,现在却出现了六个和他一样的传说,但是我不觉得这样就能让自己心生退意。”
江仇轻声说话,好似梦呓:“很巧的是,猎神刚好是其中一人,那么我想做的事,都可以先从他身上下手。”
说到这里,江仇望向江河,眉眼之间满是理所当然。
江河目光平视,嘴角微动,停顿了很久。
只是瞳孔深处的那条大河开始呼啸,卷起万丈惊涛,动荡着此刻的心情。
“你的态度,我能理解,却无法苟同,毕竟,大陆太大,你还太小,很多东西,很多人物,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你出生的的那片深林,你呆过的那座蒙城,只是一口井的距离,你以后看到的,会是一片海洋,那时候,希望你能不忘初心,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江河一字一句,郑重其事,无比深沉,并且认真。
江仇沉默不语,想了很久,突然弯下腰来,恭敬一拜,同样郑重其事。
不想让他教,终究还是受教。
这一个弯腰,情绪很浓,意思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