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落,没有停下的意思。
天空被阴沉的云色堆积,映衬着夜幕的昏暗,让人压抑的想死去。
江仇在夜雨间奔跑,他的背后,是面色苍白的父亲。
颠簸中,背后的江水流咳嗽的愈发严重,血水流的欢快,滴落在江仇肩头,很刺目,很嘲讽。
偶尔抬头,江仇直视坠落的雨滴,以及,那片无尽的灰色苍穹,突然感觉,那似乎是自己的心情。
他皱着眉头,好似一头野兽般玩命前进,雨水成线,被他倾力撞破,在身后串联成一片水花,混杂着飘散的血水,凄美,残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水愈发密集,夜幕更加深沉,江水流的气息,愈发微弱,而江仇终于是在一次疯狂的跳跃中,稳稳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微微喘口气,望了一眼几乎变得透明的江水流,轻声呼唤着:“到了。”
江水流无力的睁开双眼,眼眸间是一片温柔,他望向四周,轻轻点点头。
这里是一片丘陵,原本平整的地面被雨水抹上一层光晕,顺着周遭几条人工挖出的沟渠缓缓流动。
沟渠中的积水倒映出父子二人的身影,他们目光聚集,汇到一处,那里,有一座墓地,却没有墓碑。
江仇变得愈发沉默,他缓步走上去,慢慢放下江水流,雨水从父子二人身边断开,似是划出了两个世界。
江水流倚靠在墓地上,瞳孔中水光渐渐涣散,轻声呢喃着:“十五年不敢来看你,不知你可还好?”
丘陵广阔,这块墓地只有丈许宽,江水流卧在一边,听着自己微弱的回音,万分满足。
他仰望漫天雨水,仿佛抽离了灵魂,下一刻就要随墓地一起沉睡。
江仇独立一旁,亦是默默注视着墓地,眼眸间忽然涌现出水光,坚韧如铁的脸上更是浮现出一抹柔情,他只是这样看着,便已经悲伤难抑......十五年来,他将自己所有的柔软和善良全部隐藏,也只有在这里,孔雀墓旁,才会真正做回一个少年模样。
风声吹过,江仇裸露在外的筋肉绷得更紧,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向来词穷,奈何情真,所以,他又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这个少年在风雨中挺直身躯,想着墓地里的母亲,看着墓地外的父亲,终于开口:“我不知今后应当如何。”
江水流感觉到风中的那一丝寒意,忍不住蜷在一起,他望着江仇,没有回答,只是自顾笑道:“我们一家三口,有过几次团聚?一次,是你出生,再一次,便是我将死。”
江仇听着,沉默不语。
“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那么,便只能,都在地下团聚了。”江水流继续笑着:“你要知道,我和你母亲,都不想要下一次的出现。”
江仇摇头:“你说过的,人都会死,总有下一次的。”
江水流亦摇头:“一位仙人,只要他不想死,他就不会死。最少,他也能在这片大陆上,找到一个地方,安然的逍遥一生,而无人问津。”
江仇低下头,声音开始低沉:“可你终究还是要死了。”
“因为我真的,很想念你母亲,所以,我想死。”江水流说着:“但是,你,不能死。”
江仇眼神倏然狠厉,他猛地抬头,隔开数重雨幕,冷声道:“莫非,你以为,我会自己一个人,就这么安心自在的度过一生?放任那些仇人逍遥自在?”
江水流轻轻摆手,看得出他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即便是最毋庸置疑的话,他也只能用最柔和的语气说出来:“即便是为了你母亲,这个仇,也一定要报!但是,至少,要等你变的更强!”
江仇全身绷紧,摇头道:“我不明白。”
“这片深林只有野兽,所以你能活的很好,可是林子外面,有许多,比野兽更可怕的存在,他们若想杀你,我猜应该不会太难。”
江水流咳嗽着,他已经感觉到呼吸开始困难,可是,他还有很多话没交待完:“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骄傲,可是,做父亲的,希望你放下那样的骄傲,为了你母亲,你也该忍一忍。”
雨水仍在滴落,丘陵间的沟渠已经被积水堆满,看上去像无数淙流水在地面浮沉,江水流看在眼里,心想那是否就是自己的归宿。
江仇嘴角动了动,想反驳几句,最后还是默然叹息,轻轻说了句:“我需要等多久?”
江水流笑笑,继续说着:“正如你之前所说,你是妖仙之体,这是你最大的倚仗。”
“妖族肉身强横,天生神力惊人,即便不会任何大道术法,修炼到极致,依然是天地间最恐怖的一类存在,所以即便你母亲被南陆仙人诛魂夺魄,彻底毁掉灵智,但是她的孔雀真身,却无可撼动。”
“仙族修为高深,一应术法浑然天成,大道于心,是天生的本领,他们挥手之间,便能借引天地之力,为己所用,翻山倒海,移天平地,只是信手拈来。唯一的弱点,便是肉体飘忽,宛若天地间的一股灵气,最脆弱不过。”
“而你,是妖族孔雀和南灵皇族生的孩子,半妖半仙,二族的弱点,不会在你身上出现,相反,妖仙的天赋神通,却如天命所归,聚集一体......”
说到这里,江水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一抹惘然悄然浮现,他叹息着:“当年你母亲身死之时,曾将她的孔雀烙印打入你的体内,奈何十五年来,你从未经历过真正生死之境,以至于烙印一直未被激发......今日过后,你当走出这片深林,去洪国闯一闯,东陆浩瀚,最神秘不过,若是有一天,你能站在大洪王朝的顶端,也许,便是可以去报仇的时候了。”
江仇沉静,默然点头,却没有说话。
父子二人雨中无言,又是一阵淡淡的沉默。
江水流不以为意,眉宇间水色渐散,瞳孔中灵智渐无,身体好似一片雾气,悄悄朝着雨水之间弥散而去。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却不知道,原来,仙人离开这个世间,就好像流水滑过,没有痛苦,只是怅然。
雨水坠落,一如之前,只是墓地之间,很快就只剩下几条沟渠,几道水流,以及,一缕飘散的雾气,一个忧伤,却坚韧的少年。
......
江仇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当雾气渐散,墓地间逐渐空旷,那个身着白袍的水仙终于死去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陪了自己十五年的父亲,真的,已经不在了。
这一刻,恨与爱,悲与痛,失落与无措,无数的情绪好似空气般,无孔不入,让江仇有些不适,有些挣扎。
他突然泪如雨下,在母亲的墓地边,在父亲身死的地方,江仇哭出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伤心和难受,那野兽一般的声音在丘陵间响起,是如此的痛苦,并且,撕心裂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仇眼角干涸,却转瞬被水光打湿,他走近墓地,抚摸着那一层突起厚实的墓石,竟是如此悲伤难抑......身上那一层狼皮已经被雨水浸染成深黑色,原本强健的肌肉这一刻也显得有点无助,他哭泣着,绝望着,然后,誓言着。
原来,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即便十五年的独立让他学会了在深林间生存,只是,内心的那种孤寂,又岂是时间能弥补的?
雨,没有停下的意思,似乎正在见证这个少年此刻的伤心,以及,从未有过的手足无措。
而此刻,这片深林的外面,究竟又有着怎样的境域,他不知道。
因为无知,所以畏惧,这一次,江水流已经无法在他身后注视着,观望着,一切,真的,都只能靠他自己。
雨势中,墓地下,江仇红着一对眼睛,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头野兽,他忽然站起来,默不作声的转过头,一言不发的离开这座墓地,走出这片丘陵。
他开始奔跑,比以往更快速的奔跑,雨水追他不及,只能在身后汇聚成一条条密集的水线,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厚实的山土地面被他硬生生践踏出一道清晰的裂痕,似乎,那正是他的心情。
一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或者是迷了路的山狼从林木之间急窜而出,它也许只是路过,却被江仇以最原始的方式给轻松的撕裂成无数碎片,山狼甚至连惨嚎声都没有发出,便已经化作山间一缕亡魂。
于是,地面上,一片猩红血迹瞬间弥漫开来,有点可怕,甚至,诡异。
而江仇脚步不停,只是以最直接的直线往前飞奔,他在宣泄他的力量,或者,只是单纯的想要在速度中忘掉悲伤。
奈何,从他眼角流窜而出,未曾停过的泪水,又岂是这般轻易能抹去的?
渐渐,雨势终于开始变小,江仇也终于停下脚步,恍惚中,他来到了那间茅草屋的地方,这里,是他曾经的家,也是江水流住了十五年的地方。
只是现在,茅草屋化作乌有,只有满地的枯草证明着它曾经的痕迹。
江仇低下头,就这么倒在地上,倒在草下,倒在雨势之间......原来,到最后,自己,连个最终的念想都留不下。
他这样想着,悲伤着,沉睡着。
这一刻,细雨依旧,一滴一滴,仿佛落入梦中,痛击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