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城虽小,通往外界的官道却有很多条。
荒原险恶,不毛之地,很少有人过来,却刚好连接了其中一条官道。
江仇选择从荒原穿入,本以为躲开了刑山的耳目,却不想夜色之间,暗杀不休,除了最开始的那三个刺客,这一路之上,竟不断有人潜伏在暗夜之间,趁着夜风而来,带着恶意袭杀,只是半夜光景,荒原之上,便多出了很多尸体,以及,一朵朵夜色间盛开的血色山花。
江仇的身上还是很疼,每一次出拳都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量,只是,在这半夜的杀伐之中,他始终都会保留着一拳,这一拳,是为了救命,也是为了杀人。
秦舞左手挽着江仇,右手握着短刀,刀刃处的鲜血一直在往下滴,证明着夜色间的抵抗和厮杀一直未停......冷眼和脚步并行,在暗夜间一步步穿走,视线如刀,注视着荒原中的每一寸黑暗,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杀机。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的穿行在荒原之上,节省着每一点体力和呼吸。
他们在等待这片荒原的尽头;等待这片夜色的结束;等待那条官道的出现;当这些等待有了结果,他们才能生存。
只是,在这之前,他们必须挺过黎明前夕,挡在自己面前的另一场杀戮。
不远处的荒原乱石之间,停着一匹马,黑色的鬃毛融入了黑夜,变得有些神秘,甚至诡异,马背上坐着一个人,穿着盔甲,带着头盔,他似乎受了伤,所以脸色很苍白,只是依然挡不住他的盛气凌人,以及,满身的血腥味。
江*秦舞停下了脚步,隔着黑夜间的雾气遥望,然后同时皱起了眉,关于接下来的这一战,他们感觉到很棘手。
因为那是一匹战马,马背上坐着的,是刑山。
半夜之前,刑山烧掉了自己那套穿了很多年的盔甲,然后受了江仇九拳,身受重伤。
大家都以为他被少年废去了一生的光辉和骄傲,却不想在今夜的每一刻,他都在隐忍着自己的屈辱跟不堪,只为了在这深深的荒原之间,来抹杀掉所有的因果。
他换上了另一套盔甲,带上了更重的杀机,望着黑夜中缓缓而行的少年男女,刑山的浓眉挑起,冷眼乍寒,一股山岳气息自盔甲散出,带着几分厚重,遮盖了四周的天空。
他仍旧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审视而去,望着江仇收在腰侧的右拳,眯起了双眼,气息更浓,杀气渐重。
只是他依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拦在荒原上,阻止了他们的行进,阻止了天色的变亮。
江仇沉默了好久,然后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发现这片暗色短时间内不会退去,这才面无表情低下头,看着前方的将军,说道:“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慢。”
“你们走后,祖父替我疗了伤,然后我洗了个澡,换了套盔甲,最后,我甚至还去坟头祭拜了秦汉。”
刑山的嘴唇被头盔的金属硬壳遮住,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底传来,显得无比厚重,并且沙哑:“所以,就来的慢了点......所幸,我府中的那么多门客将士,并没有怠慢你,至少,他们让你在这荒原之间走的并不寂寞,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刻,我来的,其实刚刚好。”
江仇摇摇头,没有说话。
荒原中的气氛有些沉重,隔着不算太浓的雾气,隐约能看到刑山的眼神很暗,夹杂着冷光,他的双手没有武器,只有一对厚掌,此刻掌心之间,一片风沙聚集,燃着血色,满是杀伐之意。
秦舞冷笑着站了出来,她的短刀已经有了缺口,却还能杀人,鲜血染红了刀锋,在这夜色之间煞气十足。
她的心情却并不轻松,这一路上,她和江仇一攻一守,堪堪能在最紧要的关头击毙所有的杀手,却也知道,每一次的杀戮,其实都并不容易,甚至危险无比。
秦舞的肩头和手臂,甚至都被划开了几道不深不浅的血口,夜色的寒气凝结了伤口,却带不走心中的担忧和疼痛,望着刑山,秦舞不动声色的遮住了江仇的右拳,默不作声的对峙,暗自警惕。
刑山却直接无视了秦舞,他的视线始终穿行在江仇身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次开口:“我想,你的身体,应该还需要很长时间的休息才能恢复。”
这句话说的是事实,却十分诛心。
江仇始终面无表情,带着一贯的冷漠语气说道:“只是半夜的时间,我想你的伤势,应该也没那么快恢复,哪怕,你有一位好祖父。”
微暗的嘲讽,带着少年人的倔强心性,有些无趣,却也理所当然。
“前半夜,你对我轰出了九拳,接着硬接了祖父的全力一击,然后任凭城主的龙剑绞碎了肉体,最后,在这荒原之间面对无数次的暗杀,我承认你的强大,因为在这种强度的战斗中,还能撑下去,并且活的很好,真的很了不起。”
刑山眉眼微肃,认真说道:“只是,强弩之末,从来都不会被我放在眼里,所以我在想,你现在还能挥出几拳?”
秦舞满脸不屑,冷声说道:“无耻!”
江仇却缓缓伸出了左手,在黑暗中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平静说道:“既然你是这么觉得,那么为何还要说这么多?你是,怕了?”
少年人很冷静,上将军却皱起了眉,一个“怕”字自然不会激怒他,却能让他勾起回忆,然后想起一起事情。
他想起了院落之间的九道重拳,想起了自己手臂和胸口的伤势,想起了祖父和城主的妥协,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就在半夜之前,所以并不会很快忘记,甚至记得深刻。
因为深刻,所以铭记。
刑山淡定下马,凝声说道:“我是很怕,怕你们今夜不死。”
说完这句话,他动了,掌心的血色风沙开始呼啸,卷起一片凌厉与杀气,带着黑夜的凄寒和这荒原的冷清,宛若一座厚重的山峰,朝着江仇碾压而去。
这一动,荒原的夜色更暗了。
那匹马立在原处,昂首挺胸,一身骄傲,很像它的主人。
这时,沉沉的夜色间忽然亮起了一阵刀光,那匹马的瞳孔瞬间被点亮,然后便开始嘶鸣,它开始有些不安,似乎是在担心刑山。
可是一座山峰,哪怕被人挖空了石层,依然不是一把刀能够切断的,尤其是,一把短刀。
秦舞离开江仇身边,束发的丝带被寒风切碎,发丝开始飘散,随着那一片刀光一同朝着山峰斩落。
这一刀,十分明亮,能够刺破黑夜,却仅仅只有一瞬。
刑山的双掌大开大合,风沙弥漫而出,卷走了所有的刀势,弥散了一切光芒,血色厉芒透掌而出,朝着秦舞狠狠轰杀过去,没有一丝怜悯或者迟疑。
面对昔日的侄女,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却仍然坚定,掌势尽出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死去的那位挚友,心中只叹息了一声,便任由那座山峰,伴随着一片血沙,遮去了秦舞的面容,撕扯着她的身体。
那把短刀尽碎,只在一瞬,秦舞被一掌轰到很远,生死未知。
江仇侧眼望去,没有动身,没有说话,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的身体仍然很疼,他的瞳孔依旧很亮,他的右拳,还是摆在腰侧,没动一毫,没挪一分......他朝着秦舞那边看了一眼,便很快转过头来,因为那座血沙弥漫的山峰,再次落了下来。
江仇很想躲过去,可是腹中的剑伤还在拉扯着他的身体,他尝试着移动,那种剧烈的疼痛感便很快袭来,撕心裂肺,苍白了他的脸,也给足了那座山峰足够的时间。
于是,刑山的复仇一掌,不偏不倚,刚好轰在了江仇的胸口。
一个正常人,被一座山峰当头砸下,必然会粉身碎骨,即便以江仇的变态身体,面对这种强度的攻击,也忍不出开始吐血,一口一口的吐,吐的脸色越来越白,吐的身上越来越疼,吐的气息越来越弱。
可是,一直面无表情的江仇,却在一阵疯狂吐血之后,开始笑了。
刑山的厚掌还印在江仇的胸口,他面色很冷静,心中更没有了担心,因为这一掌太实在,他不觉得这个少年能在这样的掌势之下活下来。
可是看到江仇的笑容,刑山却莫名的害怕,他开始皱眉,表示不解。
江仇吐出了一口血水,忽然问了一句:“刑老头和蒙风知道你来杀我?”
刑山微愣,接着摇摇头,凝声道:“他们知道你的身份,自然不会动手。”
“那就是你一个人的意思。”
江仇凑近刑山耳边,声音冷的像深潭中的冰块:“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接你这一掌?”
刑山听着这些话,心中隐隐不安,他没有回话,只是凝起目光,双掌开始聚沙,声势再起,不准备拖下去。
江仇仍旧冷笑,他的左手抓住了刑山双掌,自顾自说道:“因为,我连动一下身子都很困难,所以无法走过去打到你,现在你自己跑过来,碰到了我的拳头,那么,你就一定会死了。半夜之前你接了我九拳,这第十拳,你怎么都逃不掉的。”
江仇话落,刑山面色煞白,他似乎忘记了出手,却将眼神望向了江仇腰侧。
那里,一个拳头,正在眼中放大,速度很快,十分夺目。
他很想躲开,可是那个拳头似乎是从自己眼睛里出现,无法可躲,也无处可躲。
刑山眼睁睁看着那一拳轰碎了自己的盔甲,轰碎了自己的喉骨,轰碎了自己的血肉,他感觉到了疼痛,却无法叫出声来。
他分明看到,自己的头颅,离开了身体,滚在地上......那个无头的刚猛身躯,沐浴着鲜血,在风声中残破。
不远处的战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它停止了鸣叫,呆在原地,仿佛死去。
江仇一身疲倦,疼到麻木,倒在地上,亦仿佛死去。
秦舞在更远处,早就没了动静,同样仿佛死去。
只有刑山,头颈分离,是真的死去。
而这一刻,黑夜散开,一轮朝阳挂上天空,照亮了整片荒原,也照亮了那条,通往外界的官道。
原来,那条官道,就在不远处的边界,错开了夜色,便能看到。
咫尺天涯,仿佛便是如此。
......
此刻阳光之下,官道之上,慢慢走来一个身影。
开始很远,然后很近。
他走出官道,走入荒原,走到江仇身边,看着这个少年的脸庞,一阵失神。
风声吹过,了去无痕。
眨眼之间,那个人便消失不见。
他带走了一个少女。
还有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