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巴掌在钱敏慧的右脸上蜕下一个红色的掌印。

苍蝇粉身碎骨。带血的苍蝇尸体挂在红掌印的当中，酷似两个黑字：找死！

钱敏慧从自己的右脸上慢慢抓下苍蝇尸体，把它捏在手指间，一边捻掐，一边愤慨地怒骂：“臭苍蝇，该死！”

宋奶奶当然看得透自己的孙女儿，她明白钱敏慧捏捻的苍蝇尸体，是钱敏慧心中对张勇强死亡的悲愤。

“敏慧，他是奶奶的儿子，”宋奶奶弯下腰，把钱敏慧的头揽抱自己的怀里，饱含着千万别不舍的目光投在张勇强的遗体上，“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头也是又悲又痛。”

两滴温润的水滴落在钱敏慧的脸蛋儿上，她知道那是宋奶奶在淌眼泪。

“有一天我也会死。敏慧你要记住奶奶的话，生命是无限的，你爸爸没有真正的死亡，你妈妈也是，以后我也是，我们的身体死亡了，我们对你和俊峰的爱，会一直在天上庇佑你们两个。”

宋奶奶的亲语深情像一粒粒种子，在钱敏慧的心中拼命扎根。

“敏慧，你还小，你现在悲伤一时可以，但你要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更要放下悲愤。相信奶奶，爱会让你和俊峰度过悲伤。我也相信，你们两个会领悟到悲伤应该有的意义，磨难使你们成长。你现在想不明白，没有关系，等你爸爸入土为安了，你再好好地想。”宋奶奶爱抚着钱敏慧的头，言近旨远。

钱敏慧觉得，宋奶奶每一句话的背后，都坐着菩萨的慈悲眼睛。可她自己的眼睛，已经被张勇强的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纱，她已经看不见生活的慈悲。

被捏捻成团的苍蝇尸体又被钱敏慧包进一张面巾纸，扔在了桌子下面的垃圾桶里。

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钱敏慧跪着做了一个梦。

梦里，张勇强抱着一大摞新书站在她的床前，喊她起来清点一下，看看是不是她全都爱读。钱敏慧翻身坐在床上，张勇强眯着眼睛，把新书铺得满床都是，每一本的封面上都印着基督山伯爵几个字。她刚一伸手，所有新书都长出了翅膀，晃晃悠悠地朝窗口飞去。

钱敏慧想下床去抓住那些长了翅膀的新书，但床像是抹了万能胶，把她的屁股和双腿粘得根本无法动弹。她努力挣扎了几下，再抬眼张望，新书又全都变成了张勇强笑得像线一样细的眼睛，挤在窗口，既不往外面飞也不往屋里飘。

钱敏慧惊醒过来，看到自己的双手在空气里乱抓，手里却什么也没抓到。房间里只有几只苍蝇在飞。

飞着的苍蝇像是成了精，它们变成张勇强的笑眼，飞进钱敏慧的脑壳，又在她的脑颅中摇旗呐喊：“不向邪恶屈服，拿出勇气反击！”

钱敏慧甩甩头，把张勇强的笑眼甩飞在发根里，让它们继续在她头皮上蠕爬，让旗呐喊声继续在她耳边回响。

“妹妹，你怎么啦？做噩梦了？”张俊峰一面为张勇强烧纸钱，一面问。

“好梦。”钱敏慧幽幽地说。

当乡亲们把最后一铲黄土夯上坟头，木雕样矗立在旁边的钱敏慧猛然意识到，坟墓，真真切切地垒好了！坟墓，埋藏了爱她她也爱的爸爸！

埋完张勇强的遗体，乡亲们又开始准备埋张勇强的化石——墓碑。

一个年长的乡亲撂下铁铲，另外两个年轻一些的乡亲配合着，他们把墓碑抱抬到坟前，将墓碑的腿站进预先挖好的土坑里。然后，年长的乡亲扶住墓碑的头，两个年轻的乡亲重新抓起铁铲，一铲一铲的，铲着黄土埋墓碑的腿。

墓碑上，张勇强三个字是阴刻。每一笔每一画，都是刀刻在钱敏慧心尖尖上的刺痛。她拿目光狠着劲儿朝墓碑里头剜，可剜来剜去，她在墓碑上读出的中心思想都是：死亡不可逆转，爸爸再也无法回来！

站在墓碑前，钱敏慧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黑洞，她看不到一丝亮光。张勇强的坟没叠好之前，她一直恍惚觉得张勇强只是在睡觉，他还会醒来，还会带她去书店买书。

可现在，土把张勇强永远埋葬了，墓碑告诉钱敏慧，她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钱敏慧的精神彻底崩塌。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不管她有没有能力承受，她的世界，从此再无爸爸。

悲痛和怨恨在那一刻变成绝望，而绝望还长出了牙齿，在把钱敏慧的皮肤和心脏啃咬。终于，她的眼泪，在那一刻汹涌喷流。

眼泪在有效发挥冲洗伤痛的功能前，它先要残忍地摧枯拉朽。钱敏慧在自己的哭声中，听到自己的身体里面有很多东西在倾倒崩塌。先倾塌的，是钱敏慧的双腿，她跪在了坟前，接着，她的双手也跟着倾塌，她趴倒在坟头。

钱敏慧的十指抠抓着泥土，她开始朝死神撒泼。她嚎哭不止，拼命想用悲嚎把睡在地底下的张勇强唤醒，把已经埋进泥土的父爱唤回。

眼泪、鼻涕、口水和汗水，很快浸湿了钱敏慧身上的白色孝衣。湿了的孝衣上沾着黄色的泥土，像一朵朵怒放的菊花，在白色的孝衣上开得刺目锥心。

“爸爸，你听得见我在喊你吗？你听见了就起来吧，你回来吧……”钱敏慧边嚎边喊。

可任凭钱敏慧怎么抓刨，已经垒好的坟头始终没有再被她夷为平地，任凭她怎么撒泼耍赖，张勇强在坟下始终沉寂无声。

“不哭了姑娘儿，你再有个好歹，你爸爸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你奶奶更会受不了的。”那个年长的乡亲怕钱敏慧气坏身体，他低着身子，拄着铁铲劝说。

年长的乡亲没有料到，他的劝慰让钱敏慧嚎得更加的悲痛。他不敢再劝，眼眶里也泪珠打转。

“哭出来才好。我妹妹都憋了三天啦，我奶奶一直担心她会把自己憋出毛病。爷爷，就让她哭吧，我在这里陪她。等她哭累了，我带她回去。”张俊峰蹲在钱敏慧身边，含着眼泪对说，“爷爷，您快跟大家一起回去吃午饭吧。”

众人走远之后，张俊峰说：“妹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