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爸爸，除了想放肆向死神撒一回泼，钱敏慧什么都没有想。她对张俊峰的话充耳不闻。

张俊峰束手无措。他对钱敏慧的哭爹喊爸束手无措，也对接二连三突生的一切束手无措。他思维大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自己的肩膀扛起保护宋奶奶和钱敏慧的重任。

“噗”地一声，张俊峰的屁股像是被灌了铅的肉球，跌落在地上。他不再言语，也不再猜测钱敏慧，他在想自己该怎样去提起重任。虽然眉头紧锁着，但一双泪眼被他瞪得如同两个百瓦灯泡，那眼珠射出的亮光在不停地忽闪。

悲痛无尽头，眼泪却有干时。哭到日头西斜，钱敏慧的双眼红肿了，声音也嘶哑了。

听钱敏慧哭声渐止，张俊峰送塑料口袋中掏出一块烙米饼，喂到她的嘴边，说：“妹妹，吃点贡献，爸爸会保佑你的。”

钱敏慧张嘴轻咬了一小口，嚼细后咽下喉咙，可被她饿了一天的胃泛起一阵胃酸。她难受得皱起眉头，摇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不吃了，吃不下。”

“拿着，都吃了，吃不下也要吃。越是不吃，你的胃越是会难受。”张俊峰将烙米饼放在钱敏慧的手中，“吃饱了，还是没力气走路，哥哥背你回去。”

钱敏慧忍着胃部的隐痛，把烙米饼全吃下了肚子，但她还是感觉浑身乏力，膝疼腿麻。她自己挣扎了几下，没有爬起起身。张俊峰伸出双手，把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一个不小心，钱敏慧的左手掌被一根花椒刺扎出了血。她一声没吱，若有所思地把手掌伸给了张俊峰。

“哥哥，我想起爸爸送给我们的仙人球了。”

张俊峰帮钱敏慧拔花椒刺，听见她恍恍惚惚的低语。

张勇强在他们九岁生日那天，送了他们一人一个仙人球。当时钱敏慧嫌弃仙人球又丑又有刺，噘着嘴不肯要。

“哦。你不是嫌它们到现在都没开花，不喜欢它们吗？”张俊峰说，“怎么今天突然又想起它们来了，它们又不会被干死。你要是担心它们在学校的家里晒不到太阳的话，哥哥明天就去给你搬到奶奶家里来。”

“不用。它们死不了。”钱敏慧说，“我就是突然想起爸爸送我们仙人球的时候，跟我们说的话了。”

“我也记得。爸爸看见你不开心，就跟我们说，不要看仙人球浑身是刺，它也会开花的，开的花还挺好看。他让我们不要光知道看花花草草，还要让我们看见仙人球的顽强生命力。爸爸说，人活一辈子，会遇到很多的苦难，他希望我们长大以后，不管在哪个地方，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们要跟仙人球一样，生存环境再艰苦都能挺得下去，挺过了，等来阳光和一点点儿的雨水，就能活下去。”说着话，张俊峰已经把花椒刺从钱敏慧的手掌中给拔了出来。

“爸爸还说，人只要活着，人生就总会有开花的时候。”眼泪又欲流未流的，滚涌在钱敏慧的眼眶里。

“妹妹不哭了，我会让你的人生开花的，开得又大又美。走，回家去，奶奶该等着急啦。”

余晖中，张俊峰搀着钱敏慧往宋奶奶家走去。一路上，“仙人球”和“挺”这几个字，在钱敏慧脑海里反复回闪。

“哥哥，你说仙人球要是被扔在水泥地上，会不会也活得下去？”钱敏慧问。

钱敏慧的脑袋瓜子想到的问题，总是能把自以为聪明的张俊峰砸愚钝，这一回，他又在沉默片刻之后，困惑地说：“妹妹，你拿我的脑袋去撞石头吧。谁会那么无聊，把仙人球扔到水泥地上去呀。”

“该死的生活呀，它就会。明叔叔和我们，就是该死的生活扔到水泥地上的仙人球。哥哥，你说我们要怎样才能挺得过去？”

阳光斜扑在钱敏慧的脸上，每个毛孔里的愁虑都被映照得真切无掩。她天马行空的比喻，是像铁锤似的，重重砸在张俊峰的心上。

张俊峰的大脑也让愁虑占满了内存，他的无畏精神在满是愁虑的脑内存中没有找到立足的空间。他想以仙人球的顽强生命力为自己重建点力量，可他却看不见水泥地上有可以供仙人球扎根的孔。

张俊峰寄希望于裘光明和宋奶奶，他瞧瞧周遭无人，便悄声安慰钱敏慧，也安慰自己：“明叔叔聪明得很，奶奶更加厉害。妹妹，你不要杞人忧天，等明叔叔和奶奶的身体都好起来了，他们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

宋奶奶上了年纪的身板没有她那颗有容乃大的心脏那么坚强，她的心脏能容纳生活展示给她的各种情绪化，也能抵抗住她人生中遭遇的各种重击，但她的身板却被岁月消磨得不再硬朗，在裘光明到他们家的第二天上午，因为感冒发烧加气郁胸闷，她病倒在了床上。

可即便宋奶奶已经病倒在床，她仍旧是张俊峰和钱敏慧的天，是支撑他俩并肩活下去的最有力依靠，更是他们再也失去不起的相依为命。

“我知道他们的身体很快就能好起来。可是，哥哥，奶奶年纪大了，她都说了，她再也经不起折腾和打击，我们不能什么事情都去烦她。”

“那我们就找……”张俊峰又想再说“明叔叔”，钱敏慧用一声轻嘘把他的后话给打断了。

“我们要自己想办法。我们不能做水泥地上的仙人球，不能睡在水泥地上等风来，把我们刮到泥巴土里面去。我们要自己抱着头滚，管那水泥地有多宽有多大，泥巴土又在哪里，只要我们一直滚，就一定能滚到泥巴土里面去。”

“对！挺什么挺，熬什么熬，才不挺，才不熬！妹妹，哥哥跟你一起滚！可是我们怎么滚呢？哎呀妹妹，你不要卖关子，告诉我，快点说。”张俊峰纠结着凄苦的眉眼，催促说。

“我没有想好，真的没有。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

“你赶紧想，想好了，你要立马就跟我说。”

“那你要保密。谁都不能说。”

“奶奶也不说？”

“办法想出来了，再跟她说。”

“我知道了。我保证，谁都不说。”

钱敏慧和张俊峰披着寒冬里难得的漂亮余晖，悄声说着他俩的秘密，走近了宋奶奶家的院门。余晖在两个瘦小而直挺的身影周围，镀上了一圈耀眼的光芒。

大黄土狗展昭快跑着迎了出来。它绕着张俊峰和钱敏慧的腿转了两圈，又用机警的眼神打探了一下四周，然后才摇着尾巴，护卫在它小主人的屁股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