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奶奶出生在西南市，成长在西南市。等她年龄大了再回去时，她家的祖宅虽然还悬挂着气派的“宋宅”匾额，可她已经无权居住。

宋宅现在成了供人参观的盐业故址。宋宅那硕大的园林式庭院，也已经成了免费开放的公园，供人们消遣游玩。

宋宅的西侧旁是宋氏祠堂。这祠堂宋奶奶也多年没有进去过了，因为也被改成了陈列盐业文明的小型博物馆。

宋奶奶不敢轻易进宋宅或宋氏祠堂，去体验睹物思人的苦楚。

可是，宋奶奶在坟地做出回城决定的那一刻起，挥之不去的过往又像一根无形的线，直将她这只漂泊多年的风筝往宋家祖地拽，令她无法挣脱。

当钱敏慧跑到裘光明跟前，兴奋地悄声说完，“奶奶同意啦，她愿意跟我们一起搬到市里面去”的时候，裘光明马上微笑着提议，要把房子租在市里最好的小学附近。

钱敏慧又兴奋地低声叫好。

张俊峰再无反对意见，只嘟哝了一句：“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宋奶奶则若有所思。

“妈，你不会是又想反悔，不跟我们去了吧？”裘光明不安地问。

“奶奶，你不能反悔。”钱敏慧摇着宋奶奶的胳膊，撒娇央求。

宋奶奶拍拍钱敏慧的手背，说：“奶奶要是反悔，谁去求卢老师帮你们办转学？在你们明爸爸腿伤痊愈之前，谁又在城里照顾你们？奶奶是在想，我们应该住在哪里。”

“妈，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住学校附近？”裘光明放下了心，轻松地问。

“我再想想。”宋奶奶说完，又陷入了权衡。

大年初二的上午，汪明华站在自家的院门中央，昂头举眼地，观望他家新建成的小洋楼。

这栋楼洋高二层，屋顶铺盖着朱红色的琉璃瓦，四面外墙贴着白瓷砖，阳台宽大，每个窗户都镶嵌着明亮的大玻璃。

汪明华看看冬阳照耀下的自家洋楼，又远眺会儿村里的其他民舍，自觉得，他家的这栋洋楼像是一只站在一群麻灰鸭里的漂亮大公鸡，在射散着夺目的光彩。

但汪明华的神色却不显山不露水，有点像一个初到地方企业视察的领导，让人猜不透他的面无表情背后，是赞许还是不够满意。

然而，眼尖心细的秦春莉看得出来，汪明华眉梢微扬，目光也没有收尽锋芒，在隐隐绰绰地流淌着喜悦。

“抬一下你的脚。”秦春莉在弯腰清扫院里的爆竹屑，她拿扫帚轻敲了一下汪明华的右腿，打趣说，“天天看，又不是你新娶进门的小老婆，看不够。”

“女人能有这么好看？”

汪明华把话撂下，把秦春莉也撂在院子里，一个人叼着他自己卷的大长烟卷走进了客厅。

这栋楼在汪明华眼里，比任何女人都好看，也比他在城里参与修建的任何一栋高楼都好看。因为这是他才年仅二十岁的儿子挣钱造的。

汪明华已经四十六岁了，他种了十年地，又在建筑工地上苦干了十年，他攒下的存款还不及他儿子一年挣的钱多。在明州市的汪湾村，他家的这栋小洋楼是最漂亮最气派的。

汪明华心想：“哪怕世道变回到解放前，让我娶上两个小老婆，也比不上这栋楼房让我脸上更有光，让我心里更自豪。”

“妈！”一声亲热的高呼在院子里响了起来，“我爸爸呢？”

汪明华知道，是他盼望了半个多月的儿子回家来了。他端起白瓷茶杯，揭开杯盖，面色愉悦地喝了一口茶。

“刚还在这院子里头望你呢，才进客厅去了。过年都不肯回家，跟你爸爸一个样，钻到钱眼里头去了。”秦春莉欢喜难抑地说，“饿了吧，想吃什么，妈马上去给你做！”

“妈，我不饿。我不钻到钱眼里头去，不跟表哥一起跑那趟长途，怎么给你和爸爸赚买新衣服的钱呢。”

汪明华听见自己的儿子在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客厅里走：“等一下再扫，走，妈，快回屋里头去，跟爸爸一起试试我给你们买的新衣服，看看合不合身。”

满脸笑容走到汪明华眼前的人，正是东c23168轿车上的那个副驾驶。

“爸爸，”副驾驶两手高举着礼品袋，兴致勃勃地说，“快来试试看，我给你买了新衣服。”

汪明华和秦春莉穿上新衣服，喜滋滋地相视而笑。

“志凌啊，”汪明华脱下身上的衣服，递给了秦春莉，重新坐回新沙发，说，“钱要挣，身体也要注意。以后尽量少跑长途，疲劳驾驶是司机的大忌。”

“我知道。这次长途基本上都是表哥这个老司机开的车，我开得少。”　汪志凌端起汪明华的茶杯，猛喝了一口。

汪志凌脑袋大额头宽，眉浓眼亮，天生一副聪明相。十八岁高中毕业以后，他就跟他表哥顾贵一起跑出租车。

汪志凌没考上大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他太爱国了，所以学不好英语。他的英语高考成绩只有十八分。

老实巴交的汪明华一直以为，汪志凌修漂亮气派洋楼的钱，是汪志凌辛苦跑出租车挣来的，实际上并不全是。

1993年5月的一天午饭后，汪志凌拉到两个穿着体面但却面色消沉的乘客，他们的目的地是明州市的放南路18号。

两个乘客坐在后座上，讨论是下午股市一开盘就把他们手中已经暴跌了75%的股票割肉出货，还是等一两天看看股价能不能反弹一点再做决定。

汪志凌这是第一次听到“股票”二字，他暗想：“股票是什么东西？暴跌75%，应该是本金亏得只剩25%了，都快要赔光了还在考虑要不要割肉出货，难道他们认为还有可能会再赚回来？他们是傻，还是另有想法？”

汪志凌的性格好奇且沉稳，他没有向乘客打听他们为什么不怕亏钱要去买卖股票，只在乘客下车走进申科证券的营业部之后，也跟着走了进去。他要亲自去看看股票长什么样子。

这一看，让汪志凌看见了金海钱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