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裘子良只有三十八岁。他的沧桑老相,是被刘国庆在车祸现场打给他的一通电话催老的。刘国庆在电话里告诉了他裘志鹏的“死讯”,当然,也告诉了他在车祸中“意外”去世了的,还有他的妻子刘美佳。
张俊峰说壁虎断腿求生的话,如刀子戳在裘子良的心上,阵阵刺痛让他脸上的悲怆愈加深重。
裘子良此刻的处境,用生死关头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从走出李桥镇的大山,到成为东滨市的地产儒商,而后又败成眼下的虎落灌木丛,他历经了无数的惊心动魄。但历经与家人的生离死别,且深感自己处在危机重重的生死绝境,像只逃躲恶犬追欺的孬虎,裘子良这是头一遭。
想念妻儿的悲痛,被奸商算计的挫败感,让裘子良的烟瘾又犯了。可大白天的,就算藏身在灌木丛里,他也不敢点烟。
裘子良深呼一口长气,狠狠地从地上扯起一根枯草,叼在嘴角上一边咀嚼,一边恨恨地想:“厄运降临了,那就潜心磨矛!”
“啧啧……”钱敏慧面无表情地弹舌咂牙。
“哎,你又不是蛇精变的,学什么蛇,吐什么蛇芯子?”张俊峰反唇相讥。
张俊峰太熟悉钱敏慧的啧啧声啦,那是表示即将要开始损他的特有音效。他扬起眉毛,眼里闪烁着公鸡拉开斗架架势的那种“不服,来战!”的强犟神情。
“谁让你又在皓皓面前充老大的!”钱敏慧站起身,抬脚在张俊峰的屁股上轻踹了一下,滴溜溜地转动着黑眼珠,揭他老底,“你刚才说的话,是爸爸前几天才讲给我们听的哈。学了一丁点儿皮毛,就拿自己当个学问家。皓皓,你问问你老大,这只壁虎的尾巴是怎么断的。”
钱敏慧身边蹲着的女孩子大约七八岁左右,名叫孙冰皓。她的父母都是舒坝小学的老师。
如果按中国古典美的标准来判分,孙冰皓的模样比钱敏慧率胜一筹。但因为她年龄小又太过乖顺,整天“俊峰哥哥、敏慧姐姐”的叫着,跟在比她大了三四岁的钱敏慧和张俊峰的屁股后头,所以,除了可爱,她远不及钱敏慧出众耀眼。
钱敏慧的坏笑以“气死你活该”的姿态,狡黠地爬上了她的嘴角。当然,她仍旧没有忘记在两个小梨涡中盛了一些善意。可张俊峰却对那份善意视而不见。每当他看到钱敏慧对自己坏笑,就恨恨地想:“这分明就是伪善!”
“俊峰哥哥,敏慧姐姐让我问你,它的尾巴是怎么断的?”孙冰皓指着正在爬向崖壁的壁虎,问。
“它遇到危险了,有敌人想要吃掉它,为了摆脱敌人,它就把自己的尾巴……”张俊峰挠着头皮,眨巴着眼睛,苦想了片刻,讪笑着说,“让敌人给咬断了。然后,它就逃到这里来了。”
钱敏慧的小梨涡消失了。张俊峰在她的脸上连伪善的影子也没寻见。
“要不要脸呀你?害不害臊你?”钱敏慧又抬起脚,在张俊峰屁股上狠踹了两下,恶狠狠地说,“爸爸说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就是半壶水响叮当。皓皓,姐姐告诉你,当有敌人攻击壁虎的时候,它们的自卫功能,叫‘残体自卫’,这是壁虎的逃生绝技,能让它们尾巴上的肌肉剧烈收缩,使尾巴断落。壁虎刚断落的尾巴,因为神经还没有死掉,会噼噼噗噗地再跳动一会儿,壁虎的敌人呢,会被会动的壁虎尾巴给迷惑住,以为壁虎还在那里,就傻瓜一样,围着壁虎尾巴继续攻击。然后,壁虎就趁机逃走了。过一些时候,壁虎的尾巴又能完好如初的长出来。因为壁虎的身体里面,有一种能让尾巴很快再生的激素。还有好多动物,比如蚂蚱,蚯蚓,螃蟹,海参,它们都有残体自卫的功能,只是它们残体的部位不同,蚂蚱跟螃蟹断腿,蚯蚓断身体,海参吐内脏。”
科普完毕,钱敏慧得意洋洋地甩起头上的马尾辫。她投射在张俊峰脸上的两道目光中,带着浓厚的讥讽味儿。
“敏慧姐姐,你好厉害!”孙冰皓望着钱敏慧,笑嘻嘻地说。
崇拜神情,在孙冰皓的眼眸中闪得熠熠生辉。
“你这些,还不是都从书上看来的。又不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有什么了不起!”张俊峰不服气地翻着白眼,噘嘴说,“真厉害的话,你什么书都不用看,就能什么都自己研究明白。”
“连如来修佛都是要看经书的,你凭什么让我什么书都不用看?”钱敏慧面扬鄙夷,哼着鼻息说,“切!自己平常不好好学习,丢了现行,又来耍无理取闹。”
“你,”张俊峰也站起身,指着钱敏慧的鼻子说,“你少在我面前牛气哄哄的,我比你看的书少,还不是因为每天我都要去抓鱼。要不是我抓鱼卖钱的话,你能想看什么书就买什么书吗?哼!”
“谢谢你,我的好哥哥!”钱敏慧冲张俊峰吐吐舌头,挤着复杂的笑容,拖着甜腻腻的声调说。
张俊峰是读懂了的,钱敏慧的复杂笑容里,一小半神情是幸灾乐祸,一大半神情是预谋诡计。
“又想算计我的钱了?我告诉你,妹妹,从今天起,你别想再从我手里弄到一分钱。”张俊峰越说越来气。
“那最好。反正,你买了书,又不可能统统吃到肚子里头去。大不了,等你看好了我再看呗。先看书,又不等于就能把书上的知识,学得比后看的人多,记得比后看的人牢,用得比后看的人妙。”钱敏慧边说,边抿嘴偷乐。
“你酸什么酸,你不就是比我多看了两三本书吗?等我把家里那些书都看完了,咱俩来比一比,看谁学得多,记得牢,用得妙!”张俊峰来劲了,下了口头挑战。
裘子良望着三个孩子的背影,凄苦地微笑着祈祷:“愿我的志鹏在天堂里,能像俊峰和敏慧这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