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秦氏虽是与那万国公府的周婆子说的甚是客气,可素来死者为大,定襄侯府的先侯夫人生忌乃是正事,旁人怎能无故相扰,因此万国公夫人孟氏心中即便焦急,却也只得先按捺下来。
四月二十九日,万国公府的嫡长世子妃来孟氏处请安,提及京中高门大户的人情来往,忽然想起一事来,笑着说道:“夫人,听说明日里定襄侯府里阖府都要去大相国寺给先侯夫人打醮、做法事,我听世子爷说先前咱们府里祖上也曾和定襄候祖辈一起上马打过仗,下马饮过酒,很是有几分香火情呢,因此明日里我想着也去敬柱香,顺便拜拜菩萨,不知夫人可有兴致一起去?”
孟氏听了心下意动,正要点头应允,不防头想起前几日收到汉川的信,信中说娘家她亲哥这一房的侄儿孟清峰带着妹妹孟清岚一道儿上京来了,按信上说的出发日期,算算行程,约莫也就这一两日的到了。她沉吟了半晌,摇摇头笑着回道:“我才收到信,说是娘家的侄儿侄女即日就要来了,多年不见他们,我这心里怪惦念的慌,明日里大相国寺我就不去了,还请世子妃代为致意,替我也给先侯夫人上柱香吧。”
世子妃金氏微微一笑,点头答应了。又就着孟府来客的事情,当下里和孟氏里闲话了会儿,就坐在孟氏的寿禧院立时安排了人打扫庭院,洗晒被褥,又吩咐针线人上预备衣料,等表少爷和表小姐来了新作京里如今留下的衣袍款式。
孟氏不当家,一向心里有怨,可这当家的事原是前老国公爷在世时候就立下的规矩,一旦嫡长孙成亲,府里中馈是要交到长孙媳妇手上。那时,若不是实在无人,老国公爷连这爵位都不乐意传给如今的的万国公,故在离世之前早早的请立了如今的世子爷,见今上准了,老国公爷可怜才敢安心闭眼蹬了腿仙游。
瞧着世子妃大方,色色都安排的妥帖,孟氏露出满意的笑容。金氏见状,趁机告辞,回自己的院子料理家事去了。
再说定襄侯府这里,秦氏料理完了明日上山的事情,得空喝茶的功夫,想起些事来,便问人可知云仙在做什么呢,上前回话的是金露,她想起来才见到的情景,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回夫人的话,这会子苏姑娘大约还在剥莲子吃呢,墨言几个心疼她弄坏指甲,拦着不让动手,她偏要去弄,我送东西进去,她们正闹着呢!”
秦氏疑惑问道:“咱们家半月湖里的莲蓬能摘了?”
金露捂着嘴笑着回道:“咱们家湖里的这会子莲蓬已经老了,哪里还有外面卖的新鲜呢,苏姑娘那个是才早上在外面买回来的,我瞧她们闹的欢,心里疑惑,也剥了两个尝尝,果然鲜甜无比,也不枉费姑娘这几天里日日惦记的。”
秦氏听了晒笑,半嗔半怨说道:“她倒是享的好清福,小日子比我过的还滋润哪。”
“嗬,你要是让我当个主子奶奶,我也宁愿不享这清福呢,可惜老天给人安排命运都是一定的,注定啊,我这辈子不必比你操心,你且小心忙出皱纹来!”接口说话的竟是苏云仙。
原来云仙被她们几个拦了,便失了兴致,看大家一气儿全帮她将莲蓬剥了出来,她干脆连盘子都搬了前面上房来,说是请夫人也尝尝鲜,实为躲避丫头们的唠叨。
秦氏抬头看云仙捧着个荷花叶边雨过天青色的瓷盘子来,里面躺着数颗洁白可爱的莲子,也是喜欢,拈了两颗放嘴里嚼了,只觉齿下生津,满口清爽,调笑道:“你这小蹄子也真能耐,府里连年都有莲蓬,也不见她们厨房里孝敬我,你倒是玲珑心肝,会玩也会吃。”
云仙挤坐在秦氏身边,蹭她还不够,又往秦氏身上倚去,嘴上却不依不饶道:“每日里闲来无事,我不在这上面用心还能做什么,你天天儿将我关在家里,可怜我连那廊下金丝笼里的雀儿都不如,它还有几日叫人提溜出去透透气儿呢!”
秦氏往后让,嘴里嚷着“怪热的天,你真讨嫌”的话,手上却抚着云仙的面儿笑着问道:“你这是嫌不耐烦了,想出去玩?”
云仙一双桃花眼斜挑过来望着秦氏,慢吞吞的问道:“怎么,你不——让么?”
秦氏笑着对屋里的丫头们说道:“你们可仔细了,瞧瞧这蹄子要造反,一早就来闹腾着要出去玩,我这几日忙都忙不过来,谁有闲工夫带你出去耍?”
玉簪儿怜惜云仙向来知情识趣,并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人,估摸着小丫头这几日因着那些破事缘故,心里也是有些不舒服,才显得不耐烦了。她想了想,问秦氏道:“夫人,咱们明日里家下里大数人都要去相国寺呢,不如也带了她去?一来也是当散心了,二来也在咱们的照应里。”
秦氏听玉簪说的也有理,她低头看云仙,只见小姑娘满不在乎的神色里分明带着几缕紧张模样,不由“噗呲”笑出声来:“瞧你这副小可怜模样,罢了,明日里就跟着我们一起上山去吧。”见云仙露出笑意,秦氏忙又吩咐了:“只是你这模样,若露了出来少不得要引人注目可如何是好,明日里需得严严的掩了面目,戴好帷帽才是。”
云仙懒散的点点头,秦氏知她最是信诺,见云仙答应了也就不再多言,转身和玉簪儿、金露等问起话来,议论起明日的事来,因近日来,接连二三有交好的人家送了祭礼来,也有说明日里要去庙里上香的,因此今年先侯夫人的生忌倒比往年要隆重些,需注意的地方亦多了起来。
见秦氏她们忙碌,云仙得了话也不多留,起身自个儿回去了。回了屋里,叫了墨言几个来,说起明日里随大家一起去护国寺的事情,招引得几个丫头喜笑颜开,无比高兴。
因云仙身份有限,到底不能将所有人都带上,最后只定了墨语和韩妈妈两个陪侍她一起去。
到了五月初一这日,天上星斗还明烁着,定襄侯府的正门旁的偏门已经开了,门外街道上一溜水儿的数俩大小车桥停毕,只等人上来。
寅时才到,轿夫们只听见窸窸窣窣、环佩微动之声传来,众人皆不敢抬头;少顷,便见红红绿绿的裙角衣带在眼底轻轻一扬,脚步攒动。服侍着太太小姐的老妈妈们轻声提醒着轿头压轿,或有未留头的小厮们弓背作梯,或搬拿矮凳,没多时,女眷们都坐上了车轿,管家、小厮们也簇拥着世子爷并几位老少爷们一起骑上了马,一齐朝城外去。
云仙分了一辆大车,带着墨语和韩妈妈一道儿里面坐了,倒还觉得宽敞。她打量着车内的挂里衣子,发觉是绣了虫草样式的芙蓉纱,又见糊窗子的是素绫料子做的五福捧寿的图案,不觉惊叹。韩妈妈笑着说道:“虽说侯府如今比不得京城里那几大家,可就咱们这车还用上了两匹荔枝黄的大骡子呢,这府里的夫人和小姐们坐的车轿要比咱们这个好上十倍也不止呢。姑娘要是有机会见识王公贵族之家的车轿,那才真叫人咋舌呢。”
墨语不相信韩妈妈的话,问道:“咱们这个就算很奢华的了,妈妈说了那些,我都不敢相信,您老何时见识过,别是哄我们吧?”
韩妈妈伸手摁捺墨语的额头,亲昵的批道:“你这丫头,老婆子虽没福分见识过,可到底也常出来买卖走动,常歇脚在鼓楼西大街的那家茶水店里,有时候也会和别家的奴仆搭话寒暄。便没见过这些, 光听他们吹嘘次数多了,难不成学个话也不成?”
云仙想起从前考古挖掘出来的那些古墓葬,知道韩妈妈所言非虚,叹息道:“簪缨世族之家,钟鸣鼎食,金玉满堂,这些原属平常,只是在我们眼中可惜罪过罢了。然而纵然不忿,可也无可奈何,何况咱们身家性命还不能自主。”
韩妈妈听云仙说的凄凉,心中酸楚。她拍拍云仙的手安慰道:“小小姐,那日我已经将话递了进去,听说那位夫人真的找人算命了,成与不成,就在今日见分晓了。”
云仙点点头,并不见丝毫紧张,也没有被放飞出来透气的雀跃。她相信一句话:事在人为。即便不成,也没什么,横竖车到山前还有路呢,总归自己不想坐以待毙罢了,折腾一二,兴许就换个结果呢。
一行车马迤逦到了大相国寺的山脚下的时候,天光初见熹微,湛蓝的天色透出晴和模样。等车马停定,男丁爷们俱都下马,女眷们也从车轿里出了来,汇合了一处,预备往山上走。因山势颇高,管事处又安排了竹轿接女眷们,一时人众,连绵不绝的往上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