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虞还未走进星月楼,便听见一阵铮铮的琴声,激烈处好似山崩地裂,柔处又似月下花前的离索忧愁,忍不住令人心生悲戚。
她初闻那琴音,恍然一惊,这首曲子竟是出自“秦时浣月”中最悲壮的一篇“生死相随”,姒虞压住心头疑惑走了进去,入眼一抹幽幽倩影,琴声戛然而止。
抚琴女子二十六七的年纪,面容冷艳,此女封号天山帝姬,李婴,齐王李闯遗孤,年幼时被秦御龙骑大将军雪纶岳救下,并收为义女,后被接回皇宫育养,辅佐周天子李潇夺得太子之位,智谋过人,深得周天子信任。
李缨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银线绣工的衣袍,玉带纸扇,秀美绝伦的容貌,顾盼之间,流露出摄人神采。
虽然知道姒虞此来是有求于己,不过人家毕竟是位天子,出于礼数,李缨欠身施礼:“李缨见过陛下!”
姒虞也还礼道:“缨公主殿下免礼,朕虽为天子,但来到贵国便为异客,还请殿下恕朕冒昧,不请自来!”
李缨亲自斟茶,笑道:“本宫未曾想陛下竟然穿越蛮族割据之地,来到了我大周京师,想必这一路上,一定有过许多惊心动魄的事吧!”
姒虞想起这一路艰辛,眼里没有情绪,淡淡笑容:“朕不想让人知道行踪,所以不得已绕了些弯路,至于凶险不凶险的,朕只是可惜了那十八名为朕尽忠的护卫!”
姒虞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番话说出来,令李缨心头惊愕不已,一个女儿家以千金之躯身赴险地,身边护卫皆尽殒命,只活了她一人,这一路的凶险可见一斑。
“陛下年轻英主,勇气和胆量真令人钦佩!”
李缨由衷地说道,同时也看出她处境已到了不惜性命的地步,换言之,这个时候无论自己提什么条件,只怕她都得答应。
姒虞话语一转:“现下北蛮异族势力越来越大,等他们掳尽北方百姓,必定会向中原掠夺生存空间,十年之内,中原必有倒悬之急,朕此次涉险而来,正是希望贵国朝廷能看清大势,与我朝休兵结盟,共拒北蛮!”
姒虞这番话可谓说得十分巧妙,先提出一个危及到中原百姓亡族灭种的头等大事,潜在意义就是把周国朝廷也摆在了危机之中,这样一来,周国和秦国就势必要联手结盟,既然是结盟,那么周国再帮助自己重掌朝纲也就理所当然了。
“陛下说了这么多,还不是希望借助我们的力量,帮您夺回君权吗?”
李缨也是极其聪慧的女子,又岂会看不出她话中玄机,当下开门见山,一语挑明了姒虞的来意。
姒虞端起茶杯,已经看出周国朝廷虽知大势,却不愿白帮这个忙,她索性直言:“既然如此,开出你的条件吧!”
李缨樱~唇一动,开口便道:“就以贵国龙城关作为交换,如果陛下同意,周国不再攻秦,至少十年,秋毫不犯!”
姒虞冷道:“断然没有可能,朕希望你能明白,朕是带着诚意来和贵国谈判的!”
李缨却道:“陛下倘若不依,我朝就只好将您扣押为人质,再向秦庭换取龙城关!”
姒虞更清楚自己代表的是秦御朝廷,丢了龙城关是小事,但摇尾乞怜却未必能换来对方的同情,只有赢得对方的尊敬,这场政治谈判才有可能在公平的基础上实现意义,因此她决不能有半分示弱,即便自己处境下风,也要做到不卑不亢。
可是有时候,一个人的尊严和气节,却是需要用生命来证明的!
姒虞面色当即沉了下来,一杯还没入口的茶水被她缓缓倒在地上,李缨看着她的举动,只见她猛然间,竟将那白玉茶杯拍碎在桌上。
锋利的碎玉,刺破白瑕的肌肤!
姒虞掌心的血从指缝间流出,一旁的侍女见了都不禁震骇当场,尉迟举更是护在了李缨身前,生怕这位秦国女帝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事。
“你该好好瞧瞧,朕除了这身锦衣玉帛,还有天子气节,朕虽然贪生,却绝不怕死,你想用朕作为人质去要挟秦庭,就拿朕的尸体去换你的龙城关吧!”
姒虞愤然说罢,一甩衣袖,便向外面走了去,门口的侍卫竟不敢阻拦。
李缨提出以二十七城作为结盟的条件,也只是为了试探姒虞的底线,倘若姒虞依了,她会再提出更过份的条件,可是她没想到这位主子性情如此刚烈,当真报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
她急忙起身,急声道:“陛下息怒,且先留步,谈生意也没有一蹴而成的,何况是军国大事,再说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皇上内外之事多仰仗于我,可是本宫也要对大周朝廷有个交代呀!”
姒虞见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料想周国朝廷也不敢逼死自己,脸上薄怒才渐渐消散,又坐了回去,却没摆出什么好脸色。
李缨又吩咐人传来御医为她包扎伤口,见她忍着痛都不皱一下眉,同样身为女子,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强也让李缨自叹不如。
一个女子可以对自己狠到这种程度,那得多可怕啊,她对自己如此,对旁人又岂会仁慈?
正在御医为姒虞医治手伤的时候,尉迟举接到部下禀告,转而他又向李缨禀报:“长公主殿下,臣已派人搜查过那间房间,并没有找到什么曲谱!”
李缨皱了皱眉,她是雪纶岳的义女,自然清楚“秦时浣月”的价值,绝非几座城池可以相提并论,这些年来她在秦宫的眼线四处打探,断定此物传到了姒虞手上,所以在请姒虞进宫的同时,她也派人去搜查了其下榻的酒楼,此刻听到心腹禀报,看来这卷曲谱应该是藏在了姒虞身上。
御医告退后,李缨见姒虞已经不生气了,便迎~合着笑脸道:“陛下不生气了,本宫还有一事想请教!”
“说吧!”
姒虞看着自己裹缠了医布的手,神色平静。
气氛有了缓和,李婴抛开政事不提,信步而道:“袭月公主生前曾留下一卷曲谱,其中兵法韬略守正出奇,可定天下,敢问此谱是否为陛下所得?”
姒虞不禁奇怪,她竟然知道自己得到了秦时浣月,还对此物如此清楚,既然推脱不过,只好说道:“不错,这卷谱曲确实传到了朕的手上,殿下该不会再打这卷曲谱的主意吧?”
李缨道:“这卷曲谱原是我义父雪纶岳之物,义父待我有恩如山,如果陛下肯将此谱奉还,无论陛下有何请求,我都会全力相助!”
姒虞恍然大悟,如果李缨所言属实,她见过这卷曲谱也没什么稀奇,而此前她故意提了龙城关不过是试探罢了,那卷曲谱才是她真正想得到的东西,不过既然都说了得之可定天下,自己当然不会以此物来交换,否则即便达成盟约,也会为日后留下无穷的祸患。
念及此处,姒虞缓缓道:“如此珍贵之物,朕担心落入贼子之手荼毒众生,已将它投炬化灰了!”
“什么?你竟然把它毁了!”
李缨反应不可谓不大,倒不完全是为了曲谱的价值,这其中还有她对义父的念想。
姒虞把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只淡淡道:“朕这样做,只是把它藏在了更安全的地方,就在朕的心里!”
李缨一开始便没把姒虞看做等闲,对她的话虽然抱有质疑,却又不敢不信,试想她已抱了决绝之心,那么曲谱说不定就真的被她毁了。
那么,她就是这世上唯一看过此谱的人,一卷活的《秦时浣月》。
“陛下请随我来!”
李缨在亲随的簇拥下瞪上了楼梯,姒虞不知道她又打什么主意,只得跟了上去,一行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爬上了星月楼的楼顶。
高处不胜寒,一阵夜风吹来,姒虞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强做镇静地望着远处,望着灯火辉煌的整座祁山州城。
“好风啊,朕此刻站在这里,便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朕的脚下了!”
李缨道:“陛下说的好,风从虎,云从龙,龙虎英雄傲苍穹,可陛下毕竟是女儿身,虽说百姓只知道给皇帝磕头,哪管皇帝是男是女,但朝中百官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敢废除礼法大统,何况金陵王姒岳虎踞一郡,也有称帝之志,陛下早晚都要让出皇位的!”
话说到这里,她把目光投向远处,神色中颇为倨傲:“我弟弟少年天子,有志图谋天下,应当算是这乱世中的英雄人物,所谓龙凤相配,珠联璧合,陛下总要为自己的终身做考虑吧!”
姒虞是何等聪慧之人,几番话听在耳中,便知道李缨的用意了,这位长公主为了得到秦时浣月,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着实有些可恨了。
她便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李潇此人,朕早有耳闻,优柔寡断,风流胆薄,没有你缨殿下,他是什么?不是朕看不起他,若他李潇都可称为英雄,那这天下间岂不是杀猪贩狗之辈都可自命英雄了?”
李缨听得姒虞之言,脸色变了变,目光中只剩下无尽的冰寒,冷然道:“陛下也太放肆了吧,别忘了这里可是周国!”
姒虞也不去看她,负手望天:“殿下也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是秦国女帝。”
李缨盯了她半响,最后只得无奈地收回目光,对于这个刚烈到极致的女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是真的感到无可奈何。
“刚才那番话,就当本宫没有说过,今夜陛下就在此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这楼里的侍女,至于这盟约能不能成,得看我朝皇上明日如何定夺!”
姒虞明知李缨不给自己答复乃是缓兵之计,她也作了一晚上强势姿态,早已身心疲惫,也就点了点头,既来之则安之吧!
烛光透过灯笼发出柔和的亮,姒虞伏在贵妃椅上,回想自己和李缨的对话,几乎句句滴水不漏,但有一句却是她不该说但又不得不说的话,正是回绝李缨的那番放肆狂言,李潇一个堂堂国君被自己说成杀猪贩狗之辈,他怎么可能不记恨自己?
“陛下,东宫传诏官求见!”一名侍女走过来禀报。
姒虞坐正身,现在已经子时了,李潇在这个时候还要派人来传达口谕,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她理了理发丝,对侍女道:“请他进来!”
传诏官一行人入殿,对姒虞宣达了皇帝的口谕:“我朝皇上口谕,请陛下于今夜丑时赴御花园面圣!”
“难道你们皇帝不知道王不见王的道理吗?”
姒虞愤慨之余,怒斥传诏官。
“下官只是奉命宣诏,请陛下如时赴约,告退!”
传诏官话已传到,便退了出去。
姒虞知道这明显是李潇有意要羞辱自己,她既不是虏臣,难道还要她以天子之尊自为臣下吗?
可是毕竟人在屋檐下,想一点都不低头是不可能的,但是如何才能保全颜面呢?
片刻后,姒虞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秀眉轻展,对几名侍女吩咐一句:
“去准备热水吧,朕要温洗,照朕的身材,再备一身女子的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