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相国府御书房内的灯还亮着,从书房内陈词激烈的谈话声一阵阵响起,隐隐有胁迫之意。
“皇上如今要除掉我们,这已经不是你相国一个人的生死,难道我们就等着束手待毙吗?你要拿不定主意,我们只好先下手了!”
说话的是刑部侍郎杨修,若在以前他是决然没有胆量这般咄咄逼人的对宇文正钦质问,但现在朝不保夕的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了,何况有曹武这位禁军右都统在背后撑腰。
曹武也起身而道:“相国,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皇上把宫里的门槛都锯了,连日赶工打造军械,她还在宫里建了一座烽火台,我们再不动手就要措失先机了!”
宇文正钦依然坐在上首,满堂心腹党羽都在望着他,已经没有了以往的威势,默然不发一语。
他亲手扶持起来的娇柔软弱的女帝,如今正势均力敌地和他做着抗争,他亲手提拔的亲信,此刻正逼迫他做最艰难的决定。
在这些人之中,只有铁丐和龚长功从始至终都没有表态,卓汾偶尔会为相国说上几句话,但作用却不大,根本无法安抚情绪激动的众人,似乎也只有这三人才能体会到这位权者的难处。
众人见相国不说话,各自相互看了看,只听太府寺卿李元平出言道:“相国,下官说句冒犯的话,该不会是皇上给了你什么承诺吧!”
继而他站了起来,说话声音也大了些:“皇上保你不死,却要将我等赶尽杀绝,下官没有猜错吧!”
宗正寺卿霍青山毫不客气地道:“相国你是老糊涂了,就因为有我们这些人,皇上才惧你三分,如果我们性命保不住,只怕你死的更惨!”
“你大胆!”
龚长功暴喝一声,起身怒斥道:“相国平日待你不薄,你怎么能这样对相国说话!”
杨修忽地冷笑几声,冷冷道:“怎么,你想窝里反?”
霍青山也并没有被这位禁军都统吓倒,双眼紧紧盯着相国道:“本官虽然官微没有分量,却也不是宇文护那般任你宰割!”
“够了!”
一声大响,却是宇文正钦一掌拍在手边茶几之上,满脸怒容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众人心中震荡,又从这位权者身上看到了昔日威严,随即退了下去,不敢造次。
卓汾再次出言安抚道:“诸位大人不要激动,皇上那里抱成一团,我们更不能乱了阵脚!”
杨修哼了一声,斜眼看去:“卓大人,卓司马,你蛇鼠两端,只怕早已给自己找好后路了吧!”
朝臣虽然不清楚宫内发生的事,但曹武乃内廷禁军都统,昨夜卓汾在宫内露了面,早已有人向他禀报了这件事,他又将此事告诉了杨修等人。
现在众人又把目光纷纷盯在卓汾身上,不时朝宇文正钦望上几眼,暗自猜测起来,究竟是卓汾自己投靠了皇上,还是相国授命,让他跟皇上密谋把自己这些人除掉?
卓汾无法辩解什么,任由众人猜测纷纷,一种不信任的情绪在书房内蔓延开来,大家在相互猜忌中,相国府的势力已经分裂成两派。
一派以杨修、曹武为首,携霍青山李元平等人为自保派。
一派仍以宇文正钦为首,龚长功、卓汾、铁丐四人不动声色。
宇文正钦看了看这些人,脸上怒容过了半晌方才缓缓退去,沉吟了一下,道:“卓司马是老夫派去皇上身边的,皇上一开始想用卓司马反间老夫,老夫便将计就计,让卓司马来反间皇上!”
众人闻言吃了一惊,再去看相国的目光中都带了一丝敬佩,原来相国并没有舍弃他们,也没有坐以待毙。
霍青山当先惭愧地说道:“相国英明啊,这么说来,倒是我等猜忌了相国和卓司马,惭愧啊!”
卓汾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神色复杂,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实并非如此,但相国还是出言为自己解围,现在便是连他也看不透这位相国大人了。
众人纷纷为自己方才的顶撞而赔礼,继而追问相国可有良策来化解这杀局。
“明日,老夫会在朝天门设宴,请君入瓮!”
杨修眼睛一亮,眉头也微微上扬,笑容就愈灿烂起来,面露急切:“请相国明示!”
宇文正钦看似随意地向众人轻轻一瞥,随后压低声音道:“眼下金陵大军锋芒受阻,我们再破了皇上的布局,让她君威扫地,几年之内她也难有作为!”
卓汾也道:“只要皇上安然无恙的掌握在我们手中,纵然太子在立,他也只是太子,坐朝之君尚在,岂容太子称帝!”
众人点头称赞:“相国所言极是,其实我等并没有加害皇上之意,此间之事,一切全凭相国主持!”
宇文正钦状似疲乏地将身子向后一仰,众人见状,赶忙起身告辞。
铁丐和龚长功走在一起,刻意与杨修等人保持着一段距离,经过刚才那一场争执,仿佛已经看透了这些人贪生怕死的嘴脸。
龚长功神色鄙夷不屑地说道:“这些个小人,忘了相国当初是怎么对他们的,大难临头了,只顾保着自己!”
“官场中人,又能有几人如将军这般有情有义呢?”
铁丐话音落下,管家已经快步追了上来:“铁大人留步!”
“老爷还有些吩咐,请大人前往书房相叙!”
铁丐连声应着,心里已经想到相国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安抚众人的权宜之计,便转头对龚长功道:“将军,明日变数莫测,多保重吧!”
龚长功也流露出几分赤诚,参拳道:“大人多保重!”
书房之内只剩下宇文正钦和卓汾。
气氛有些沉静,卓汾心绪难安几次想张口说话,但宇文正钦只是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的背叛,无需多言。
等铁丐回到了书房,宇文正钦才在他们二人面前露出真正的疲惫,颓然地靠在椅子上,摩挲着额头如刀刻一般深的皱纹。
仿佛又是许久的沉寂,才听他叹息道:“他们鼠目寸光,看不透这局中之局,老夫现在所能依仗的,也只有铁大人和卓司马了!”
二人面色动容,静待相国吩咐。
宇文正钦看向铁丐,温声道:“铁大人,你回去准备准备,带着家眷去避祸吧!”
铁丐眼眶一热,悲腔痛呼:“相国,铁丐不怕死啊!”
宇文正钦走到铁丐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暗含托付地道:“老夫谁都可以不保,但唯独不能不保你铁大人,你得活着,因为皇上需要你!”
“相国……”
铁丐涩声说不出话来,这个人背负窃国之贼的恶名,结党篡政架空君权,一言一行决定朝廷动向,直到今日方知大忠似大奸,相国是个忠臣啊!
宇文正钦重重拍了拍铁丐的肩头,微垂双目,略有不甘道:“老夫已经老了,不能再辅佐皇上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并不是皇上无情,是老夫的报应!”
“是报应啊……”
铁丐艰难地说道:“相国放心,臣会苟且偷生,竭心尽力去辅佐皇上除掉无垠城这个大患!”
宇文正钦欣慰地笑了笑,缓缓转过身子,负手望着墙壁上一个“忠”字,久久不动分毫。
铁丐走到门外,霍然转身,向着这个擎天梁柱一般的背影拜了三拜,才大步流星地离开。
半晌之后,宇文正钦忽然道:“卓司马,皇上跟李婴相比,如何?”
卓汾心头大震,看来相国不光知道自己是皇上的人,就连自己为周国效命也摸得一清二楚,这份洞察力当真惊人,暗讽自己这个细作太失败了。
卓汾沉吟良久,掷声道:“皇上年轻气盛,行事心浮气躁,不计后果,但好在她杀伐果断,有不逊色您的深谋远虑,若与婴公主相比,平分秋色!”
宇文正钦听后忍不住放声大笑,那笑声里既有欣慰,又极是自得,张扬洒脱。
在卓汾看来,此刻宇文正钦已不见沉郁的悲怅,自己这番话就好像在夸奖他的女儿一般开怀大笑。
再往下面,卓汾不敢再深入去探究了,见相国没有什么吩咐,就告辞了。
管家送走了卓汾,空荡荡的书房里就只剩下了相国,他跟了老爷几十年,全部的心血都凝结在这座府邸,早已经知心知腹,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座权倾朝野的赫赫府邸,竟在一朝失了势。
月格爬满窗子,宇文正钦伏在案几上,展开一卷锦帛,研墨提笔,掌握无数人生杀大权手的僵在半空,竟有些微微颤抖,几经思虑却无从下笔,任由笔尖凝出一滴墨,凝而不落。
管家掌灯走过来,为了这间昏暗的书房里添了点亮,也不去打扰老爷,静静地恭候在一旁。
沉静的时光悄悄地流逝,夜越渐深沉。
宇文正钦像是又把数十年的宦海沉浮经历了一番,心中感触很深,是什么样的初衷致使父女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他胸臆激愤的感情如江河奔泻,一气贯注,几滴浑浊的泪已然洒落,笔锋沉稳写了几个字:
“虞儿吾女,见书如唔……”
宇文正钦老泪纵横,颗颗泪滴在犀利的笔锋书写之下,一个惊天的秘密初见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