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已是黄昏,一轮残阳寂寂挂在西边的天空上,越过山头,发出些微暖黄的光芒来,依稀照耀着这座落破的村落,几株老树在空无一人的青泥小路上被拉成长长的阴影,旁道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在微风中兀自摇摆,血红的天空里偶尔有几只嘎嘎叫的乌鸦飞过,夕阳西下,正是断肠人在天涯的时分。
街道的一头隐隐有什么东西显出形状来,一开始只是红光,但紧接着红光越来越盛,飞速旋转中一个结界球已经成型,里面两个颀长身影越发清晰,待着那红光散去,只见那头立着两个青年男子,两人皆是一身黑衣,身上倒是清清爽爽,没有带着细软之类的包袱。终于越过鬼界和人界的分界线,荒木和锦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就有些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当下明白为什么出发前川十一是那般郑重的口吻。
其时正处于人界朝代更迭替换的时代,当朝君王昏庸无度,奢侈荒淫,多喜欢各地的奇珍异宝,珍馐美女,朝廷中的贪官污吏为了投其所好,除了收集各地珍宝以混得锦绣前程之外,更是不折手段地收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更是家常便饭。当朝百姓皆是敢怒不敢言,民怨日积月累,终究沸腾。适逢今年大旱,土地寸寸龟裂,地里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正在生存都成问题时候,君王不但没有大开国库粮仓接济百姓,反而加收了去年整整一倍的粮食,百姓怨声载道,一时间民怨再也压制不住,各地皆有百姓揭竿而起,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反抗朝廷,渐渐形成燎原之势,被称为反叛军。各地知府急忙派出官兵镇压,然而由于君王性子懒散,军队大多倦怠,长年贪图享乐的军队又怎么能抵挡的住这长期累积下来的怨恨,军队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当朝京都齐城外百里的都昊。朝中官吏一时都慌了手脚,一层层向上禀报过去,终于传进了不闻朝政已久,整日留恋美人怀的君王耳里。他倒也动了真怒,答应的也是干脆利落,造反者,一切杀!当日紧闭的王城城门缓缓开启,迎着朝阳居然走出了一队训练有素的铁骑军队,冰冷的铠甲映着朝阳也不显丝毫暖意,人们这才知道当朝荒淫的君主还在朝中埋了这么一队暗子,这支铁骑不似其他官兵般软弱无能,举手投足间皆是十足的军人风范,杀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手段血辣,反叛军虽然勇猛,但是毕竟不是正规训练过的正牌军,硬生生被朝廷军从都昊向外逼出了百里,才勉强站住了脚跟。两军交战多次不得果,一时间两军处于僵持边缘,一触即发。然而说的轻松,不过是朝代替换更迭而已,看在眼里却是血淋淋的一幕幕。双方交战,首当其冲受到伤害的便是普通百姓,每次交战都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这片战火弥漫的大地上满目疮痍。
是以现在荒木和锦看见的这幕。
街上虽是空无一人,但是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具尸体,面目狰狞,流过血的地方已经结痂,手里还握着破碎的短刀长剑之类的兵器。周围的民房已经被烧成一片焦黑,面前散落着几个被烧成黑炭似的东西,细细辨认却是已经被烧干的人体,恰似一场小规模屠杀,方圆百里不闻人声,整片村庄死气沉沉地呈现一片废墟的模样。
“我的乖乖,”锦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扭头对荒木道,“我们这是来的人界?该不是走错了吧?这……这明明比鬼界还惨上许多啊!”
荒木默默注视着这一片修罗地狱般的场景,夕阳虽有些暖意,是他在鬼界一直渴求的小小温度,但是现在却暖不了他的心。这一幕……这一幕怎会如此熟悉……他的眼眸里说不清是怎样的感情,这里的怨气又可少?这些大地上鲜活的生命一瞬间就变成了鬼界里飘荡的冤魂,找不到归属……就像是、就像自己一样……苍生何辜、苍生何辜啊!
锦不晓得他这瞬间的复杂心思,走近一具尸体,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尸体面容尚未腐烂,只是眼珠已经被乌鸦啄食,徒留空洞洞的两个黑洞对着他,确是有些可怕,他放下尸体,对荒木说,“从尸体看来,这里的屠杀应该是不久前发生的,大概不超过三天吧。”
荒木“嗯”了一声,问道,“这里是哪儿?”
“这里……我也不知道唉。”锦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旧地图,摊开来对着夕阳光细细查看,“你等我找找啊……太久没有来人界了,我也不是特别了解……这张地图还是昴朝的呢,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不能用,地界是不是还是一样的。”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地图,然而上面的蝇头小字实在让他头疼,他大概判断了一下,将地图在地上铺平,把手指放入口中咬破,向地图上滴了一滴血,然而奇怪的是那血滴居然不见散,而是圆滚滚地待在地图上。锦吸了口气,口中开始缓缓念动口诀,手掌隔空平平拂过那张地图,片刻他拿开手,那颗血珠已经安稳地挪到了西南角的一个小村落上。
“成了!哈哈。”锦笑了笑,将地图举起给荒木看,“想不到这张地图在昴朝亡了这么久以后还能用啊!也不枉我当年花了十个金铢请那个巫师弄了这个功能啊,来来来,你看看,我们在这儿。”他用手指指了指血珠所在的地方,“喏,这个村庄,叫……叫杏灵村。”
荒木看了看那泛黄的地图,若有所思:“杏灵村……倒是个好名。只是苦了现在落得如此一个样子。”
“那也是没办法的嘛。”锦把地图上的血滴擦掉,细心卷好收入怀里,“这样的乱世,哪里都避不开的。”
“是啊。”荒木应到,“你说这张地图是昴朝的,那昴朝的京都是哪儿?”
“其实就是现在的齐城,那儿地势环境什么的都不错,只是换了个名字罢了。”锦说,“历朝历代都喜欢在中原地区建都的。”
“这样。”荒木点了点头,“齐城在中原,这里却是西南处的僻静村落,战火都已经蔓延到这里来了,看来这场战争阵仗确实不小啊。”
“那是当然。”锦不以为然,“每个朝代的颠覆都要付出百万生命的代价,才能扭转这个乾坤,建立出一个新王朝。如果不是这样生灵涂炭,怨气横溢的时代,我们怎么能穿行于两界之间呢?倘若正气浩然充于天地,便不会有百鬼夜行这样的景象了。”锦停了停又补充到,“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人界的守护法师是怎么样在这个时代还能护得这片大地周全的。”
“护得住魑魅魍魉的侵袭,却如何能护得住这片大地上的同胞互相残杀?”荒木淡淡到,看着那一轮鲜艳欲滴出血来的夕阳,感受到头顶渐渐有阴影汇聚,风呼啸吹过空荡的民房发出的犹如鬼哭般的声音,他的表情有些许的无奈,“这个朝代的气数是真的将尽了。”
“尽就尽呗。只是现在这种世道,我们去哪里找大活人来当舞姬啊!”锦一想起此行的任务就感到一阵头大,又看看眼前的荒凉景象,更加头疼,“根本连人都没有一个!早知道听川十一那个死女人的话不来了,反正死绝了也是她的事。”
“……”荒木没有接锦的这个话茬,他抬头看了看头顶越聚越浓的阴影,那片人类看来只不过是寻常雾气罢了的东西,在他看去却是百十个不得超度的魂魄在凝聚成型,怨气强大,卷起的风吹得他的衣角开始猎猎纷飞,三天,正是魂魄聚集的时刻。他的眉头皱起来,对锦说,“你看这个。”
身为鬼,锦此时也感觉到一丝不妥,听闻荒木的话,顺势抬头一看,也看见那片魂魄,只是摇头到,“可怜这里的人。生错了时代,连死都不得善终。”
“我们把他们殓了吧。”荒木的脸上有一丝悲悯,若他不是鬼该有多好,他便可超度他们的亡魂,而今他自己不过一介孤魂野鬼,又如何有资格将别的魂魄渡化?收殓他们的身体,这是他唯一可以为他们做的而已。
仿佛早就预感到荒木会说出类似的话,锦没有表示惊讶,只是嘿嘿一笑,动手开始收殓尸体,“他奶奶的,荒木,要不是我知道你死了,我真会觉得你是个活菩萨。我在妖鬼巷这么久,愣是没见过第二个像你这样当鬼的。”
荒木没有答话,他在路旁寻了块空地用灵力一寸寸挖开土地,好用来摆放死去的人的躯体。夕阳把他的影子斜斜拉长,隐约有点孤寂的意味。过了好一会儿,风中才传来若有似无的声音,“如此,也算还清身前债吧。”
乌鸦在杏灵村上方盘旋飞过,嘎嘎的叫声更衬着村落一片荒凉。鸦啼凶兆,乌鸣地上无好音。夕阳沉默不语,渐渐从西方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