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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夜行 第三十五章 初遇

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眸子一瞬间闪亮无比,在黑暗中起伏不定,如同跳跃的火苗。

万籁俱寂,连池子里的水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川十一一动不动地仰天躺着,半天才似是自言自语般道,“原来是梦。”

她翻了个身,顺手将锦被拉高,望着那一池子深水,丝毫没了睡意,只将眼睛张的大大的,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已经多久没有做过这个噩梦,恐怕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是从她遇见夜魅之后,还是桥姬出现之后,还是她当上千花盛世主人之后?她记不太清时间是怎么过的,似乎只是眨眼间就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

然而在她得到他来了的确切消息后的当夜,她就梦见了他,连同一段满是血泪,她尽力想要遗忘的过去。

她记起她第一次要求夜魅给她孟婆汤的场景,那个俊美的少年斜睨着她,嘴角一丝冷笑,“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不用他说,她也清楚现在的自己是多么落魄,原本清丽无双的面容隐藏在蓬头垢面后,不露一丝痕迹,一路摸爬滚打,从血污泥泞中挣扎着站起,怎能不脏。然而她尽力使自己站直,不在这个少年面前退缩,“给我孟婆汤。你说过,只要我杀了一个人,你就给我孟婆汤。”她摊开的手掌中,依旧可辩得有鲜血半干的痕迹。

眼神从她手掌上一转而过,夜魅仔细打量着这个脏兮兮的少女,她满身都是伤痕和血污,看上去狼狈不堪,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里面空落落的似乎是什么都没有,但是细细看去却发现有无数细小的情绪在翻滚,有坚定,有难过,有心伤,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厌恶。这是第一个他看不穿眼神的人。

少女的声音沙哑难听,她的声带似乎已经被烧毁,说起话来有些费劲,“给我。”她重复道,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眼。

“还这么小,就着急着忘记今世?”夜魅来了兴趣,悠悠开口道,“你不知道这妖鬼巷里有多少鬼渴求着这些记忆,成为鬼之后,可是很寂寞的啊。”

“但是我不想要。”少女倔强地坚持道,伸手抚上自己的心脏,一片空洞,扬眉道,“记忆不过是负累罢了。我不需要。让我留着自我的意识,你就不怕我反噬么?反正你想要的,是一个没有心的杀手,这样对我们都好。”

“嗬,还挺聪明。”夜魅越发觉得有意思,“我原本是想要个杀手,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他微微笑着看向面前的少女,“你让我想要做些更有意思的事情。”

“……”少女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他。

“别这么看我。”夜魅笑道,“这样吧,我先带你去奈何桥,等到那里,你再决定要不要喝孟婆汤怎么样?”语毕,他压根没顾上少女的反应,扬手间已经将那个瘦弱的少女卷入斗篷之中,在夜色中飞快地远去了。

奈何桥,桥作三层。

忘川水,水分三色。

忘川水在脚下不停地奔流远去,汹涌无比,上层红,下一层玄黄,最下层为黑色,越往下越是透漏出凶恶之气来。有许多隐隐绰绰的人影在其中翻滚挣扎着,看上去极为痛苦。

夜魅抱着她飞过忘川河上方,速度放缓了许多,川十一想,他许是要她看清楚,这些夹杂其中的人是多么痛苦和无奈。她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人影痛苦挣扎苦苦哀求的表情,忽然有些不忍,于是别开了眼,看向了桥另一头的孟婆亭。

那亭子只是一个破旧的茅草亭罢了,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影,里面却只坐了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面前放着一个破炉子正往外发着热气,她则不停地往中间加入一些药草,偶尔抬眼看一看过路的人,递给他们一碗碗褐色的汁液。

夜魅轻轻把她放下,示意她看向一边立着的巨大石头,那石头鲜红如血,像是浸透了无数的血泪和悲欢,上面幽幽刻着四个大字,早登彼岸,那字刻得弯弯曲曲,不甚规整,却隐隐透出一股苍凉的意味来,让人一不小心就哽住了喉咙,只是无言。

“这是……”仅是看着那块石头,就觉得有无数悲欢铺面而来,她禁不住问道。

“三生石。”夜魅回答道,“据说是一个书生为了等他心爱的姑娘,不愿往生,守望千万个轮回而得名的。如果你站在那块石头的面前,你就会上面看见你的前生今世,你……想看看吗?”

少女剧烈哆嗦了一下,眼神惊慌地从那块石头上扫过,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般,迅速从那块石头面前退开,咬紧了唇不说话。

看见她这幅模样,夜魅也没有强求,他指了指奈何桥上排队等候的魂魄们,对川十一道,“那些都是要去喝孟婆汤的人。”

川十一看去,那些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麻木不仁,眼神空洞,竟然没有一丝光彩,只是傀儡般地顺着队伍的移动走着,如同真正死去的灵魂一般,了无生气,那样的……可悲。

她猛地回头对上夜魅富有深意的眸子,后者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轻轻开口道,“你觉得,我会让你变成那样?”

他走上前来,和她并肩看着那些人,不说话,似乎也想起了某些往事。

川十一看着一个个人影从孟婆手里接过破烂的碗,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只觉得发热的大脑慢慢冷静下来,小声问道,“孟婆汤到底是什么?”

“眼泪。”夜魅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人活在世上的时候,总有各样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流过的眼泪不计其数,孟婆将它们都收集起来,在其中加入忘川水,断肠草,无情花煎熬而成。活着时候愿意为其付出生命的一切,死后皆消散成烟,最终却抵不过一碗孟婆汤,”夜魅冷笑,“不知道人是不是就是如此愚蠢。”

“……”川十一没有接话,而是指着忘川水中挣扎的人影道,“那么他们呢?”

“他们啊,自然就是不愿喝孟婆汤的人咯。”夜魅淡淡道,“不喝孟婆汤不能重入轮回,他们大多是放不下今生的执念,才决意跳入忘川中承受千年的煎熬,若是他们能熬过这千年,就能够带着今生的记忆再一次进入轮回。”

“这忘川水……”她迟疑道,那诡异的三色就足以证明这并不是普通的水。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夜魅道,“若是无情人,这水与常水无异,但若是有情人,这水哪怕只要一滴,也能让他如同尝到如同被烈火焚烧撕裂般的痛苦。”夜魅似是感叹,“然而若不是有情人,有谁会愿意跳进忘川之中呢。莫说这水带来的痛苦,就算只是普通的水,千年冲刷,也未必能熬得过去。”

烈火焚烧……少女打了个寒颤,睫毛微微抖动着,似乎想看清楚里面挣扎的人影,她似乎听见了那些灵魂在低泣,在哀嚎,在不甘地抵抗着。

忘川里翻滚的,都是一个个纯真挚爱的不屈的灵魂啊。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漓拭,若是你入忘川,一定不能体会这锥心的苦楚。你本是无情人,又怎么会痛。而我,既然已经痛死过一回,就断然不会为你再受一次这样的痛苦。

“怎么样?你还想喝孟婆汤吗?”夜魅见她不说话,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他低头打量眼前的少女,“不过你和他们不一样,”他指了指过奈何桥的人影,“你不能重入轮回,所以没有了回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决定了吗?”少女犹豫不定的样子似乎让他有些不忍,他少有地加上了一句,带着些许宽解的意味,“要我说,并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埋葬的,哪怕再痛苦,千年百年过去也都看淡了,不必委屈自己喝孟婆汤。”

“你不明白。”川十一沙哑道,他怎么能明白她和漠离之间生生世世的纠葛呢,每一次轮回都逃脱不掉的命运,方才她站在三生石旁,隐约看见那上面渐渐凸显出来的字迹,忙不迭地避开了,她不看也明白,那上面写着的,必然是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命盘轮转,我们谁都逃不掉。

她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微微闭着眼,斜躺在树林外的石头上,树叶萧萧而落,她立在他身侧,沉默的不发一言,漓拭的脸上似是无奈又是叹息,看见她的执拗,良久才长叹一声。

那是多少碗孟婆汤都忘不了,多少忘川水都洗不掉的过往。

她心知肚明,却总想着能试一试。

忘掉他,多好。

但是她明白,就算逃避开这一世的惨烈回忆,也逃不开接踵而至的覆辙。

除非……我永不再入轮回。

有眼泪顺着眼角留下,她眼里蒙上了一层晶莹雾气,扭头看向另一边道,“我不喝孟婆汤了。”声音虽沙哑难听,却坚定如斯。

千百年时间的洗礼和血的锤炼,足以让她坚强起来,就算是颠覆不掉的命运,她也断然不会再让他伤害自己分毫。

夜魅的表情不置可否,眼神里却带上了一丝赞许,或许这个女子,比他想象的更有价值。

而现在,川十一回想起来,隐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知道夜魅不在,还是兀自说了声,“夜魅,你没说错。”

“比回忆更强大的,是时间。”

她把头缩入被子之中,没有继续回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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