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并没有直接回到他所居住的春雨楼,而是拐道去了一趟翠锦园,夜色深深,月亮照耀下的庭院安静悠然,花木深处随着夜风袭来的阵阵清香调皮地扑满他鼻尖,他心中有些酸涩,便斜倚在流月亭柱旁仰头望月,他望得出神,却不料视线中何时多了一张脸,迅速变大,那脸的主人正笑吟吟地低头压来,他伸出手臂顺势一搂,梦清便乖乖坐到了他身侧。
“你怎么来了?”荒木道,想了想又改正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可不知道你在这里。”梦清大咧咧地说,“这么好的月色,只许你一人赏月啊?”她抬起头看了看流月亭顶部,这幢亭子设计得极为巧妙,顶部八角各有一处留白,月光便从那里倾泻而进,铺得流月亭一地白月光,心满意足地感叹到,“这亭子设计得真好啊。”
“那是自然。”荒木说,“每年中秋时,这里的月色要比平时美上百倍不止。再过上几个月,我们就可以一起赏月了。”
“现在不就是么?”梦清反驳道,“只可惜下雨的时候这里就会变成流雨亭了,对不对啊?”
“这倒是,不过你注意到地面了么?”荒木指了指蜿蜒曲折的小沟道,“下雨的时候,雨水会汇集到这里面来,便成‘曲水流觞’,又是一景了。”
“好棒啊。”梦清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笑眯眯地拉起来荒木的手晃晃,“那中秋的时候把我爹娘一起接来好不好?”她看着荒木的眼神里带着些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神色,荒木和老将军的关系并不好,想来年年中秋夜,他都是独自一人在月下自斟自饮吧,喝一杯热酒,碎一地冷月光,如此的……寂寞。
“好啊。”荒木答应了,眼前的这个少女在月色下有些撒娇又有些心疼地拉着自己的手,突然间记起,以后会有一个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
正在两人各自感动的时刻,梦清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破坏了原本美好静谧的一刻。
“哎呀,我又饿了。”梦清突然间想起来自己来这儿找荒木的目的了,又怕他笑话她,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晕,掩饰般地拽着他往亭子外走,“走啦走啦,吃饭去。”
荒木跟在她身后,先前独自看月的孤寂一扫而空,脸上笑意深深。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经十年踪迹十年心。
他想要的,绝不止十年而已。
荒木在心里默默渴求着,只希望这份情的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窗外月色无声,透过木窗照得一室清辉。屋内一灯如豆,在红木花雕床前的帷帐投下重重阴影。
荒木和衣靠在床上,就着烛光看着手中的一本小书,眉宇间透露出深深的忧虑来,南方战事确实已经吃紧,南方的百姓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却按兵不动,其实出战派的理由很充分,而他却只是依赖自己的直觉,万一他判断错了怎么办?他如何对得起此刻处在狼烟中的百姓们?他紧皱眉头,手紧握成拳。
“怎么了?”梦清此时转过身来,看见荒木的模样有些诧异地坐起来,伸手按上他的太阳穴,轻柔地替他按摩。
“没事。”荒木拿下她的手,把她重新塞回被子里躺好,吹灭蜡烛,自己也脱去外衣躺下。
“荒木……”梦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小声开口道,“你和老将军的关系……一直都这么紧张吗?”
“嗯,习惯了。”荒木回答道,“他那个人,年轻的时候仗打多了,老了也没办法改变这脾气,府里上上下下都有些怕他,不过你别怕。”他又补充到。
“怎么可能不怕啊……”梦清嘟囔了一声,想到老将军冷冰冰的眼神又忍不住一个哆嗦,她本想问问荒木老将军说的娶亲的事情的,但是……她瞄了荒木一眼,男子的侧脸轮廓分明,是她熟悉的模样,她心里一动,慢慢将手伸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荒木轻笑了一声,干脆直接把她整个拉进怀里,她的呼吸细细软软,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他轻叹了口气,“小梦,有些事我是应该告诉你的。”
“说来听听。”梦清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呼吸却紧了一紧。
“我……其实不是他的儿子。”
荒木的声音清晰传来,然而梦清却吓了一跳,眨巴着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听错了他的话。
“这件事,一直到我十岁的时候我才知道。”荒木的声音有些苦涩,“从前他对我万分严厉,我若练不好剑就要挨打,我若背不出兵法就挨饿,我八岁那年,由于背不出孙子兵法第三套,攻战计,被他罚跪一整天不准吃饭,要不是许嬷嬷趁着他不注意偷偷塞给我一个馒头,恐怕我早就饿昏了。人人都说他爱子心切,是恨铁不成钢,所以我也那么觉得了,并未恨他,只是越发刻苦,希望有一天他能以我为荣。以后就是每天周而复始地练剑读兵法,我从未觉得童年有什么乐趣,没有人陪我去抓蜻蜓去捞鱼,没有人在我身边,他告诉我,我没有娘。”
梦清握着他的手有一丝颤抖,她从前总是爱嘲笑荒木闷闷的性子,只是她不知道是他的童年把他逼成这样的,终日在沉重剑光和厚重兵法中成长起来的少年,性子怎么能不沉默?
“当然后来,我知道我是有娘的。”
“有一次我下学早归,听见他和别人的谈话,我才知道我是有娘的!”荒木想起自己兴冲冲地回家,却听见老将军和别人醉醺醺的说到了他的身世,他趴在门边偷听,十岁的孩子,尽管阳光温暖照在身上,听见的话却如同冰雪般刺骨,浇筑得内心却是一片冰冷,“我爹原来是他手下的一名副将,战死沙场前,将远在家中的妻儿托付给了他,祈求他照顾好他们以后的生活。”
“他未曾娶亲,也没有儿子。看见我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就打算把我抱走以后继承他的衣钵。我娘当时刚生完我,身子骨还没有完全康复,受不住大的打击,他却毫不婉转,直接将我爹的死讯告诉了我娘,他说会给我更好的生活,随即便命人将我抱走,我娘死命阻拦他们……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抢的过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从她怀里拉走,一天之内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我娘悲痛交加,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以后便疯了。
“啊……”梦清张大了嘴,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子的形象,鬓发凌乱,眼神里满是悲伤和绝望,被别人死死拽着双臂,眼睁睁看着别人抢走自己的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该是怎样的锥心之痛啊!她的眼里渐渐有细小的水雾凝聚,握紧了他的手。
“所以我明白了,我不是没有娘,是他逼疯了我娘,我本应该……应该有另一个人生。”荒木拼命压抑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颤抖,“是他……毁了我娘……所以我无法原谅他。我悄悄命人去打探过我娘的下落,她却不知所踪,是啊……谁会在意一个疯了的人的去向呢?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他的眼里有什么东西渐渐闪亮,连忙别过头去,然而怀中的女子已经悄然起身,将他的脸重新摆正,柔声道,“活着的。”
她眼睛里水汽朦胧,在黑暗中闪动着莹莹光泽,好似一汪晶莹剔透的琉璃,明明比他更想流泪,却忍住哭腔,只是柔声说,“她一定还活着的,在某处牵挂着你。”
牵挂……听得她温柔言语,荒木的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流下,却被她的手指轻轻拂去,她自幼习琴,指腹间结了薄薄一层茧,虽然不似平常女子般柔滑,他却觉得仿佛她直接抚上了他心里那一层疙瘩,试图把它熨平。这种感觉,不管过了多久都无法忘怀,只要他一闭眼就能感受到。他倦极了,仿佛终于能安心一般,闭着眼睡去。
她的掌心柔柔贴着他的脸,看着他熟睡的脸颊,只有睡着后他才显得没有一丝防备,神色放松平静,眉间也舒展开来,不像是平日里人人夸赞的少年将军,反而像是个还带着些稚气的孩子。她怔怔地看着他,眼里蓦地滚下两行泪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