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风中有细细的声音渐次响起,声音凝成一线,只一瞬就消失了,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然而榻上斜躺着的人却清楚的听见了四声铃音,川十一的眼神里不易察觉的变化了一下,抬头看着美人塌的一侧挂着的不停摇晃的稻草人。来者不善,她翻身下塌,走出了纱帐,看着四周悬挂的各式画像,座敷童子、木魅、天狗、影女……她走过一幅幅画像,同时不停把玩着手腕上带着的一串式样奇怪的金色链子,那链子在不停的微微颤动,突然间上面挂着的铃铛开始剧烈摇晃,铃音大作,川十一回过头,正对上画里红衣女子的眼神,她独自站立在小桥上,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女子的手向上伸出,捧着一朵洁白盛开的莲花,神情渴望而哀伤,画面栩栩如生,有一瞬间川十一甚至感觉到女子就站在她的面前,充满渴望的看着她。
川十一顿了顿,手指抚上画中女子的脸,轻轻的说到,“是你吗,桥姬?”
荒木匆匆奔下了楼梯,感受到灵压逐渐恢复了平稳,才缓了缓步伐,慢步走下楼梯。大堂依旧热闹,舞姬仍旧在台上轻歌曼舞,台下的看客们也在大声的起哄,不时向台上的舞姬抛去色迷迷的眼光,这一群恶狼般的鬼早就对这些新鲜血肉垂涎三尺了,若不是有川十一的名字在这里镇着,恐怕此时跳舞唱歌的女子已是累累白骨了。他皱眉一看,锦又已经在另一张赌桌上玩开了。真是没办法,他正打算过去把锦拉出来,眼角却忽然看见一袭黑衣消失在门外,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不详的感觉,他立马飞奔过去,然而此刻外面喧哗的街上却不见了那一袭黑衣。
“该死。”荒木诅咒了一声,转而看向门边看门的门童道:“刚刚可有黑衣人出去了?”
那看门的童子看起来才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他一边玩弄着手中忽明忽暗的灯笼,一边咯咯笑着说:“倒是有个黑衣服的出去了,不过哪里是人啊,这里都是鬼啊。”
“人?”荒木一瞬间有着诧异,他为什么刚刚会脱口而出“人”这个字呢?这里可是妖鬼巷,要是有人混进来早就被饥饿的鬼给瓜分了。可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他继续问道,“那你看清了他的模样吗?”
看门童子又笑起来,一个劲的点头,但是却不说话,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外面买鬼火灯笼的小贩,荒木无法,只好走过去向那贩卖鬼火的老灯台鬼买了一个最大的灯笼,把它递给看门童子,说,“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童子欢天喜地的接过鬼火灯笼,说到,“倒是记不太清他的样子了,但是他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袖口上绣着一枝花……不是彼岸花或者任何鬼界的花呢……我好像见过,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他小小的眉头紧皱成一团,喃喃到,“是什么花儿呢?”
然而荒木的眼神已经渐渐凝聚起来,“梅花……”
“对对对!”那童子却欢呼起来,“就是梅花。我记起来了,我娘曾经带我去看过。我记得……那是冬天还唯一盛放的花,我娘说那是纯洁坚韧的花,还说希望我长大以后也能像梅花一样呢。”童子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低低说到,“可是在第二年春天我就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梅花,也没有再看见过我娘。”
“你……”荒木看着眼前像泄了气一般的孩子,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我已经死了快四十年了……我娘也该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个孩子了吧。我还有个妹妹,她一定把娘照顾的很好。”童子继续说着,无精打采的戳着灯笼里的鬼火,“我有时候特别希望有一天还可以再看见我娘。可是我被困在妖鬼巷,不论白天黑夜都去不了人间……如果有一天娘死了,她一定会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记有我这么个儿子,然后继续投胎转世吧。”
“这样也很好不是么?她会有新人生,不会像我们一样生生世世困在妖鬼巷里,再也活不了。”荒木鼓励的摸了摸孩子的头,并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会成为流窜于妖鬼巷的鬼,而是死后有着强烈不甘的怨气或者有着到死都放不下的执念而结成的灵体,因为怨气过于强大,所以无法走过奈何桥转世投胎。只是这孩子还这样小,到底有什么放不开呢。
“你知道奈何桥在哪里吗?”孩子问道。
“……”荒木没有说话,只是蹲下来看着孩子清澈的双眼。
“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奈何桥在哪里呢……”孩子的眼里有着哀伤的意味,“我问过好多好多鬼,大家都说不知道在哪里。”
“你要找奈何桥干什么?这里大部分的鬼都不知道,因为我们是不能转世的,就算知道了途径,也过不了那个结界。”永生都将这样过下去,不能活却也不能死……这,就是被诅咒的宿命吗?
“我想见娘一面。”孩子说道,眼神里满是渴望,“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荒木摇了摇头。
“我十三岁那年,我妹妹生病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村里的大夫都说没有办法治好了,娘知道以后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差点哭瞎了。那时候我还小,却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我没有爹。”孩子干笑了一声,“我开始挑起生活的担子,没日没夜的去砍柴烧火洗衣,为了减轻娘的负担,可是那年春天妹妹开始咳血,娘担忧的日渐消瘦,我也愈发担心,直到有一天夜里……”顿了顿,孩子继续说到,“那天夜里我正睡着,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我没有点灯,就偷偷透过窗户往外看……我看见我娘和巫医在一起激烈的说着什么,可以看出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可是我还是听见她说,‘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么?除了晨儿?’,晨儿是我的小名,”见荒木不解,他解释到,“我不知道娘在说什么,但是继续听下去,我却懂了,娘想让巫医救救我的妹妹,可是那样就需要我的血,全部。”孩子一字一顿的说到,“全部。”
“可是……一般人家不都是更看重男孩子些么?”荒木疑惑到,“你娘答应他了吗?”
“那天晚上娘什么都没说,巫医给了她一个瓶子,告诉她那是他特制的毒药,喝了就能毫无痛苦的死去,她却收下了……第二天,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去砍柴挑水,在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了一株长在悬崖上的珍稀的雪松花,可能是怜悯我要死了,我在采它的过程中居然没摔死……”闭了闭眼睛,孩子回想起了那天千辛万苦采摘到雪松花的场景,他倒挂在悬崖上,若不是那雪松花生长的地方稍微往外突了一个角,他多半就掉下去了,“我差一点就从悬崖上掉下去了,真的只差那么一点……我气喘吁吁的跑回了家,对着我娘大喊,‘娘,你看我找到了什么?!’我想也许有了这个我娘就不会选择让我死了,也许她会明白她也爱我需要我在她身边……我是满怀欣喜的把那支雪松花递给我娘的,然后……然后我娘,”孩子又顿了一下,有些仓惶的笑了,“然后我娘给了我一杯水。是昨天夜里那个巫医给我娘的水……喝了它我就会死,但是那样之后就能放了我全部的血医治我妹妹。”
“你喝了吗?”看着孩子的笑容,荒木觉得异常苦涩。
“是,我喝了。我那时候是笑着喝下去的,虽然内心万念俱灰,但是我明白我娘放弃了我,她选了我妹妹。况且有了那支雪松花,就算我死了,我娘和妹妹也能过上好日子……”孩子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你知道喝下最亲最爱的人给你的毒药是什么滋味么?我甚至觉得我不是毒死的,我是……”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才没有去往轮回……你是怨结而生吗?”看着孩子的眼神,荒木说道,没有那一个孩子会不恨吧,被自己的母亲亲手喂下毒药,他还这么小……
“不。我是执念而生,因为我不愿意喝下孟婆汤。”孩子否定到,“我没有怨恨。我并不怪我的母亲,她给我那杯水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我看见她枯槁的皮肤上满是暴起的青筋,她把头扭向一边,并没有看向我……那时候我的怨气就已经全部消了……”
“那么你的执念是……”
“我唯一的执念就是再看她一眼。生前的最后一面,她没有看我……所以我想再看看她一眼,哪怕是奈何桥上匆匆一眼就够了。”孩子的眼里有什么滑落,然后迅速消散成烟,鬼是没有眼泪的。
“你不想问问她为什么放弃你吗?”荒木问道。
“曾经很想知道,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就只想再见她一面,告诉她我很想她。”
“……”荒木无言,这个孩子对母亲的热爱竟然如此强烈,以至于放弃了怨恨,放弃了永生轮回,只愿意徘徊在妖鬼巷里守着前世不忘的记忆,痴痴的等待着见母亲一面。他有些感概,却心如明镜,就算那孩子的母亲死了,恐怕亲手毒死自己的孩子这一罪也无法让她走过奈何桥再度轮回吧。终究是无法相见的……但是当他看向孩子黑白分明的双眼时,却无法告诉他,这样有何不好,孩子会带着希望一直等下去,总好过他自己,知道的太清楚反而连希望都没有了。他拍了拍孩子,将他抱起来,说到,“晨儿,你看见那边最远处的桥了吗?”
“嗯。”孩子乖乖的应了一声,“那是什么?”
“那就是奈何桥。”荒木笑了一声,“只要望向那个方向,一定有一天可以看见你娘的。”
“真的吗?”孩子顿时雀跃起来,冲着那方向看了又看,又回头问道,“真的能再见吗?”
“真的。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荒木的眼神温柔,又重复一遍到,“一定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