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清一曲将军令,让陷入颓势的荒木军士气大振,两军正激烈交战时,城墙上突然一声震天巨响,顿时两军都不由得停下了手。
城墙上胡须花白的军师笑意十足,眉目间居然颇多赞许,朗声道,“诸位战得英勇,老夫佩服,佩服!诸位都是战场上杀过来的好汉,怎么会不懂寡不敌众这个道理?且不说我有三十万大军镇守城内,就是现在这十万人,也足够了。荒木,我奉劝你一句莫要再战!你不怕死,你的将士不怕死,可是你夫人是会被你害死的。”
荒木在万军之中回首看去,她一身白衣上全是星星点点殷虹,身形消瘦,在城墙上瑟瑟寒风中犹如一只欲坠的蝶,嘴角还残有一丝半干的血迹,他心中满是愤怒和心疼,嘴里却什么说不出来,他只是看着她,眼神里百般不忍,沉默地握掌成拳,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却丝毫未动一分。
“荒将军果然好定力。”丁瀚大笑起来,“贵夫人一片深情,如今还抵不过这座城池?荒将军,若你就此收手,夫人或许还有得一救,若是再拖下去,就是真正亡了。这一切都在你一念之间。”他一副悉听君便的样子,似乎觉得荒木已经尽在掌控之中。
“……”荒木沉吟,血战至此,他如何能抛下身边同生共死,死心塌地追随着他的将士们选择梦清?他们的父母妻儿都生死未卜,要他为了梦清的一线生机而背叛兄弟,国家和自己的信仰,不……他做不到!他不能辜负身后殷切目光,他不能背弃对阿焕的承诺,更不能亲手推翻为之付出所有的信仰!可是梦清……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点点血迹上,心口窒息般的一疼……他又如何能舍弃她?她的温柔缱倦,她的激烈愤然,她曾给予他那么多……如今他却是要将她亲手推进死亡深渊么?他急火攻心,前面强压下的血气汹涌翻腾起来,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道题,他怎么选都是错!
风中却突然传来一丝细微的声音,赫然是那个垂死的女子发出的,她站在城墙远远望向荒木的方向,外面狼烟四起,模糊了她的视线,然而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她打起最后一丝精力勉强道,“不要听他的……荒木……”
“梦清!”他霍然抬头,焦急地对上白衣女子的眼神,然而她的眼却是无神茫然的,那空洞仿佛要将他的整颗心都吸进去。
“不要听他的……好男儿,当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你……不要让儿女情长……绊住你……”她仅靠着一线尚存的神志,勉强说了这么长一句话,随即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在风中飞溅开来,如落梅般红艳。
“梦清!你怎么样?”荒木心胆俱裂,顾不得那么多就要策马而来。
“不……不要过来!”白衣女子突然喝到,她听到身边满是弓箭开弓的声音,只怕等一声令下便要将荒木射成个刺猬,眼神渐渐清明,连忙制止道,“你过来我就跳了……”
“梦清!”他果然勒住了马,眼神里似有恳求,“你别跳!我不过来,你别跳!”
两个人,一个在百丈城墙上白衣翩然欲坠,一个在狼烟奔腾的黄沙中黑衣纵横分明,就这么遥遥相望着,两人眼里皆是眷恋不忍,目光流连,仿佛要在彼此的眼中望尽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才能甘心,然而似乎知道今日终须告别,凝视中忍不住泪光盈盈,度过的美好时日一幕幕在眼前纷飞如同幻影般绚丽光华,然而幻梦好似水中泡沫,终会在浮上水面时破碎,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不必说破便能明了,这相望间已经明白此生终究不能有个圆满结局。
万里狼烟平地涌起,却卷不散那胶着目光。
十丈戾气刀剑冷光,却斩不断那浓浓情思。
生与死,信与叛,爱与恨,热血瓢泼寒风凛冽交织的战场上,两人静默相望,百丈城墙,中间隔着一截无法超越的生死。
“咳咳……”梦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收起之前深情眷恋的目光,凛然中带上了十足的决绝,“你要照顾好自己。”她做口型道,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猛地将手边的琴砸上了城垛,乌黑的琴顿时破碎,她却仿佛期待着什么般淡然而立,不闪不避。以前娘告诉过她,琴里暗带机关,一旦砸毁,琴毁人亡,她是拼死打算和丁瀚同归于尽的,就算不能杀他,让他受伤也好!只是那琴安静地掉落地面,只有碎屑翩然而下,并无他物。
“哼,我早把你的琴掉包了。”丁瀚冷笑道,他早就暗中调查过所有与梦清有关的东西,自然不会让她伤到自己分毫,“你的心思如何能瞒得过我?既然你这么想死,我不妨成全你。”他粗鲁地伸手拽住了女子的长发,女子吃痛,却不发一言地承受着,他朝着荒木大喊道,“荒将军,看来老夫已经明白你的选择了。要江山不要美人,自古英雄都是如此,将军也自然。既然女人会成为前进路上的绊脚石,那么老夫也就替荒将军做个了断吧。”
“荒木……好男儿……为国……”梦清表情痛苦无比,但是还是从牙缝中蹦出了几个字,“我也……是……”
“哼!”丁瀚不再啰嗦,也懒得维持之前的气度,松了拽住女子的手,在她腰间重重一掌击下,他掌风雄厚,连自己的衣袖都被拂得卷起,露出狰狞的面容,“要怪就怪荒木吧。”他轻声道,看着原本就站不稳女子此刻受大力一推,轻飘飘地从百丈高空落下,衣袂翩翩纷飞,如同冬日下的第一场初雪。
她的眼角终于有泪滴坠落,迅速小去的城墙在她眼里一片模糊,她的泪在空中溅成滴滴晶莹的星芒,荒木,你原谅我……我连最后替你杀他都做不到……我真是……太没用了,都不能……再多看你两眼。
她泪如雨下,只等着触地的那一刻,却始料未及般落入一个有力怀抱里。
“荒木!”她脱口惊呼,就在看见了她被推下城墙的那一瞬间,荒木也如同出弓的弦飞掠而起,试图接住从百丈高空落下的人儿。然而她从高空坠落,重力极大,他就算能勉强赶上接住也免不了双臂骨折。周围有将士想拦住他,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过来,只怕他一生中再也没有一刻能快至这样如闪电般的时候,她如同折翅的蝶般落入他怀中,然而也感受他身形被她带的重重下坠了一下,搂着她的手臂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梦清!”他低头看她,眼神温柔,努力想微笑,然而嘴唇却颤抖着,泪光渐渐汇聚,滴落在她的脸庞,“你吓死我了。”
“不……”她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微笑,眼里光芒闪烁,试图伸出手臂为他拭泪,然而却无力举起,她的手指颤动得厉害,显然已经到强弩之末,断断续续吐出了几个字,“别哭……大家都看着呢……”
“你……”他看着她苍白脸色,看着她努力触摸他的脸,心里一痛,顾不得断臂移动的剧烈疼痛,连忙用左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刺骨,仿佛一根针直扎入他心里,他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堵在咽喉,却说不出来。他只是深深凝视着她,她的眼神里有千万种感情交织,他却无法一一分辨。
“哼,好一对鸳鸯。”丁瀚收回目光,示意身侧大巫师上前,“这女的快死了,该是时候行动了。”
“是。”大巫师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将一直笼在袖子中的手拿出,手里各握着一个样式奇怪的铜铃锤,铜铃在风中发出泠泠脆响,他和着那声音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一种奇怪的语言,丁瀚看着城墙下相拥的恋人,眼神阴桀,露出深深的厌恶。
荒木,既然你不肯背叛,不如今日就和大辰一起葬在我手里吧。
放心,我已经为你选好了最好的死法。
你很爱她么?那么,死在恋人手里你也没有遗憾了吧。
同年同月同日死,一对孤魂野鸳鸯。
尽管怀里拥着恋人,但是荒木还是随着那铜铃声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有种东西仿佛只围绕着他和梦清打转,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他能感受到。随着那铃音加快,梦清的眼神也越来越模糊,本来被他握暖的手又一分分冷下去,她张口似乎努力想说些什么,然而呼吸却渐渐加重,有血不断从唇边沁出,堵住了她未言的话语,她的泪顺着眼角不断落下,一颗颗滴落在他的衣襟之上,和他的泪融在一起。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然而就在此刻,城墙之上的大巫师突然长舒了一口气,将左右两个铜铃用力一撞,顿时里面数个小铃铛铃声大作,在风中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凝为一线,几乎摄人心魄。
随着那一声,梦清本已经渐闭的眼睛突然睁开,原本漆黑的眸子竟然隐隐透出血红,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缓缓探手入怀,从贴身的夹衣中摸出一物,薄如蝉翼,锐利如锋,夹在指间不过薄薄一片。
“梦清,你……”荒木表情转为狂喜,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女子此刻居然又有了生气,然而脸上的笑容还未成型,臂上猛地一痛。他低头一看,女子手中的利刃已经毫不犹豫地扎进他的手臂。
“将军!”几个副将齐齐呼道,抢先一步欲上前来,然而荒木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他眉间露出了一丝深深的倦意,虽然吃痛,但是手臂却没有松,反而将梦清搂得更紧。
丁瀚的笑容在阴沉天气下更加琢磨不透,他眯起眼睛张望着远处道,“怎么没刺中地方呢?这一刀该直接刺心脏了。”
大巫师的头上也有豆大的汗珠滴落,用巫术控制他人的意识本来就极其困难,要消耗相当大的精神力,这个女子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纤弱无比,但意志力相当顽强,甚至超出了寻常男子!可是军师的命令难违,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女子的方向,一分分加深对她的控制,丝毫不敢懈怠。
难!
大巫师的眉头越皱越紧,脖子上的青筋已经暴起,那女子垂死的身体里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量!迟迟不见那女子的动作,丁瀚的神色已经不悦,眼神里带着杀气扫过来,他禁不住一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血,是最好的控魂媒介。
咸涩血腥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大巫师的表情却渐露得意之色,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