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逝者般停滞不前,沈游张皇地在静止中游走,他忘却了周遭的一切,耳旁仿佛传来北风的呼啸,半人高的蒿草被风卷起,眼前碎了一地的水滴,炸裂成一团水雾,又燃成一团橘黄的火焰,伸手碰去,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刀剑声相撞,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
“杀了沈游!”
“杀沈游!”
苏平安从白清言怀里走出,一步步走到沈游跟前。
“师父,你走吧,从今往后,不要再来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苏平安面无表情地说道。
“好。”沈游笑笑,足尖点地,身形一起,很快飞向远方。
邱所为看着沈游远去,恨得咬牙切齿,将长剑攥得紧紧地,对着众弟子喊道:“都别看了!都给我回去!”说罢先行一步,踏上台阶,经过白清言和苏平安身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二人一眼,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平安,回去吧。”白清言握住苏平安的手,又回头对凤禹说道:“二位也进庄吧。”
凤禹道:“不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
小满跟在凤禹后面,轻声道:“现在去省府衙门吗?”
“嗯。”凤禹无精打采地答道,身体仿佛被掏空,魂不守舍的。
小满安慰道:“别怄气了,天下姑娘千千万,没有苏姑娘又不是活不了。比如宫里那位文香小姐,你都没正眼瞧过她,怎么会发现她的好呢?”
“你正眼瞧过呀,她好那你娶她呀。”
“我可没那福分。”
凤禹突然停下脚步,道:“坏了,父皇还让我把平安带回去,你看这情形,怎么把她带回去呀。”
“公子——”小满攀上凤禹的肩,正色道:“查案要紧。”
“对,查案要紧。小满,马上,立刻,回省府衙门!”凤禹又恢复了斗志。
某人的斗志可没那么快恢复。
他记着那个春天的午后,桃花开得红艳艳的,在桃树底下,那个笑得如桃花般的小徒弟突然紧紧抱住了他。
他记着,同样是那片桃花林,他督促她练轻功,她却偷懒,以为自己睡着,偷偷爬上树,居然肆意摸他的脸。
他记着,漫天的桃花雨里,那个黄昏,胡吹千杯不倒的她才喝下一杯桃花酒便开始撒酒疯,趁着醉意又占他便宜,还在他脸上印下一吻。
他全记着。直到后来她负起离岛只身闯江湖,他一直暗中跟随着,为她善后。
他全记着。有关她的一切,好的、坏的、开心的、悲伤的……
沈游披着星戴着月回到大街上的庄园。
孙婆婆正坐在灯下发呆,听得门口想起杂乱的脚步,忙起身向外走去。
月色下,沈游歪倒在栏杆旁边,目光呆滞,一脸疲惫,手里提着一个小酒坛。他的头发散乱,缎玉发带散掉一大截。
“小游!”孙婆婆的眼里包不住泪水,她伸出枯木般的手,向沈游脸上抚去。“小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游抑制不住,呜咽起来,“婆婆……我好没用……我救不了她……”
“小游——小游你大声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孙婆婆拍打着沈游的背,沈游终于放声大哭。
二十余年来,孙婆婆头一次见沈游这样崩溃。
孙婆婆劝慰道:“小游,会找到救平安的办法的,慢慢找,不着急……”
沈游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孙婆婆,开口道:“平安她……她是凤珏的女儿。”
孙婆婆的眼里写满了惊恐,死死地抓住沈游的手臂,“这……怎么会……她怎么会是凤珏的女儿……”
沈游闭上双眼,痛苦地说道:“千真万确。”
“孽缘……孽缘……”孙婆婆扶住栏杆,一脸沉痛,干瘪的嘴唇缓缓张开,挤出一串嘶哑的句子,“当年你娘就是因为凤珏而死,你爹恨凤珏恨了一辈子。”
“从小爹就告诉我,宫廷中没有一个是好人,他再三劝诫,说我绝对不能与宫廷中人有所来往。阴差阳错,谁又能想到平安居然是凤珏的女儿……”
孙婆婆叹息道:“只怪凤珏欠的风流债太多,不知辜负了多少好女子……平安这孩子,也是命不好,本是公主的命,该在宫中享受着荣华富贵,偏偏……”
“谁!”沈游突听得后方一阵轻微的声响,忙跑过去,四下寻找一番,却是什么也没见到。
沈游走过去后,伏在房梁上的苗小月长舒口气。她原本一直躲在柱子后面偷听二人谈话,当听到苏平安是公主的时候,她震惊不已,虽极力控制自己,力求不发出一点声响,谁知左脚却不小心动了一下。苗小月越来越觉得沈游可怕,因为那一点轻微的声响,沈游在那么远的地方竟听得真真切切。在沈游赶来之前,苗小月及时地跃上房梁。
孙婆婆见沈游走回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沈游答道:“我好像听得有人走过,过去一瞧,却什么也没发现。”
“会不会是教中的人来找你?”
沈游摇摇头,“他们不知我回来,我翻墙进的。”
孙婆婆纳闷道:“这就怪了——会不会是小月?那丫头心事重得很,在岛上我就看出来了,兴许她知道你回来了,来瞧你。”
沈游厌恶道:“听云庄她倒是来去自如,不打声招呼就跑到这儿来。”
孙婆婆道:“我寻思平安和她一起回呢,她说平安整日和白清言腻在一起……唉,平安这丫头,怎么就摊上这种事儿——小游,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平安,就算最后你们不会在一起,也不能让平安稀里糊涂地就嫁给他啊。怎么说平安也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八年,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而不帮她。”
沈游道:“我会想办法的,就当做是我做师父的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好孩子……好孩子……”孙婆婆一脸慈爱地看着沈游,又嘱咐道:“出门在外一个人,你要记得吃饱饭,勿轻易动怒,累了就回家来。”
沈游的眼睛又变得湿润,眼前雾蒙蒙一片。他该庆幸,至少现在还有孙婆婆给他家人般的温暖。
月华如水。
离这所宅院不远的地方,一处阁楼上亮着两个大红灯笼。灯上垂挂的流苏在夜风吹拂下,微微晃动,在壁板上投下粗粗长长的影子。
四扇雕花的木门皆开着,月光往房间里倾泻,屋子中央一座玫瑰型的香樽正徐徐往外吐着香……
鱼姬着一身朱红的轻纱,洁白的手腕从衣袖里滑出,春葱般的十指,指甲刚修过,闪闪发亮。小方桌旁边放着釉色大罐,里面盛着新捣的凤仙花汁儿。
苗小月呆呆地站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鱼姬终于开口。
“还真是看不出来,那小丫头片子还大有来头。你们说啊,这同是女人,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鱼姬故意瞟了苗小月一眼,摊开左手,任旁边的丫环替自己的指甲抹上凤仙花汁。鱼姬又道:“有的人,好些人疼,好些人爱,出身又高贵;有的人呢,只是遭人厌恶的主儿,出身低贱,一辈子的奴才命。偏偏心气儿又高得很,想着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呢!哈哈……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屋里其他几人都笑起来,唯有苗小月一言不发,她的胸腔里积满了愤怒。她深知鱼姬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类,至今还留着自己的命,只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罢了。鱼姬对自己背叛一事,一定还怀恨在心。
鱼姬道:“小月,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在听云庄和飞花教两头跑。”
苗小月忙答道:“不辛苦,为寨主做事,是小月的荣幸。”
鱼姬又道:“今日你没在听云庄,错过了一场好戏,玄歌子,你给她讲讲。”
玄歌子得意道:“今日在听云庄,沈游被听云庄的人围攻,苏平安后来也站出来,沈游当众向苏平安表露心迹,我当时还捏了把汗,以为苏平安要跟沈游走呢,谁知苏平安当场拒绝。沈游最后落荒而逃……哈哈……你是没看到沈游当时的表情……堂堂魔教教主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苗小月听了大吃一惊,忙道:“圣女您也在听云庄么?”
“怎么?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本事?”玄歌子嘲讽道。
“不……不敢……”
鱼姬道:“天下的人都一个样儿,爱凑热闹,爱管闲事,就拿听云庄那两个看门的来说吧,这些事儿都会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就闹得沸沸扬扬了……”
苗小月恍然大悟,道:“这两日一直待在宅院里,并未出门,我倒是后知后觉了。”
鱼姬道:“如今沈游回来了,你给我好好盯着他,看他下一步有何行动。还有,这两日飞花教的人可有何动静。”
“回寨主话,没有。之前飞花教那批人我至今不知他们在何处,最近新来的这些弟子终日懒懒散散的,并未做大事。”
鱼姬的十指均染上了鲜红,她拿起一把小团扇轻轻扇起来。
“上次我同你们说花开的意义,眼下我所追寻的就要来了……”鱼姬狡黠一笑,“沈游他逃不出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