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细雨霏霏,她被放假半日,在房内翻到了一本夫人出闺前读过的闲书,其上标记处处,间有小画怡情,少女意趣十足,不由得想仔细看一眼夫人长大的地方,于是走出紫荆轩,在兰慧陪伴下四下闲走徜徉。
比起储何那座金光灿灿的城主府,容府可谓朴素至极:亭台楼阁没有一味雕栏玉砌,追求造型别致;园林花木也不是一味奇花异草,追求布局精巧。从紫荆轩一路看来,不时可见一两处好景,或是奇石,或是怪松,间或有形状奇特的小桥架在一弯潺潺溪流之上,惹人驻足流连。
“缓缓你看,原来不只是紫荆轩里,城主府里其它地方也随处看得见紫荆树呢。”兰慧撑一把竹伞牢牢打在容缓头顶,欣喜道。
容缓抚挲着身前的一株紫荆树干,道:“这些树看上去至少长了十几年,应该大多是在夫人出闺前便种下了。”
昨日,曾养大过夫人的老嬷嬷听到了受夫人教化多年容缓来到在城主府的消息,为了探知夫人近况,特地从养老的乡下赶来。老嬷嬷对她说,当年老城主对夫人爱若掌上明珠,夫人远嫁当日,老城主将自己反锁房内,整整三日未出。
她是不晓得那时的平州面临的是怎样的困局,以致于老城主不得不将深爱的女儿送往千里之外,给一个声名狼藉之辈做继室。但那必是时下最省事的办法,最省力的捷径。无论如何深爱,女子的价值对于男人来说,不过如此。掌上明珠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个较为珍贵的物件罢了。这满府的紫荆树,十几载岁月里枉自春风笑度,最爱它们的人却再未在眼前种植过任何一株紫荆,只为不想时时触景伤情。
“这府中最老的紫荆树,是在奢姐六岁那年父亲亲手种下,送给奢姐的生日礼物。”容华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兰慧忙着见礼,手中伞因之偏离,雨珠纷纷滴落,袭打容缓鬓角,不一时便是雨湿云鬓。
“平身。”容华伸臂将伞拿了过来,“去前面的落玉阁准备一下,本城主和缓缓一时便过去饮茶。”
缓缓?容缓福身之间,背后起了好大一阵寒气:这位城主大人,是想冻死谁么?
兰慧依命去了,容华举伞把两年间长高了不少的少女笼罩其下,手指前方一处极其平易的院落,道:“那是简香坊,奢姐幼时曾在那边跟着几位民间师傅练习木雕之术。”
容缓微讶:“夫人还会雕刻?”
容华挑了挑眉:“看来你家夫人并没有对你倾囊而授。”
容缓唇角抿了抿,道:“夫人聪明绝顶,兴趣广泛,除了最爱的兵书战策始终钻研其中未曾放下,其它稍加涉猎便是个中行家,学过便无须再学,哪还记得一个儿时手艺?”
容华扬唇。虽然小猫长大了,不似那时动辄便将爪子探出来挠上自己一下,但一旦事关姐姐,真真是寸土不让呢。
果不其然。容缓的脚步直向简香坊走了过去,负责撑伞的容华不紧不慢地随着,惹得跟在后方的容保暗暗称奇。
简香坊只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其内有三间简易平房,房内堆积得是一堆堆毫无看头的木料。列在一张张长长条木案上的,却是精雕细琢,形态各异。
盘坐房内各处正在做活的数人看见容华进去,顶着一身木屑起立相迎。
容华摆手:“无须见礼。”
那些人想来也是惯了,当真坐回各处,接着之前的活计操作起来。
容缓目光打木案上一个个精巧物什上滑过,指尖不由自由地探出。
另一只手先她一步,将一朵楠木雕就的栀子花捏了起来。
“你喜欢栀子花?”
她颔首。
容华仔细审看着那层层瓣蕊的构成:“你这么爱奢姐,喜恶极其相近,难得还有自己的癖好。”
容缓暗暗白了他一眼,掀步走向另一张木案。
容华声线悠悠淡淡,若无若无地随在她的耳畔:“本城主在想,倘若当时把你带回平州亲自养大,你对本城主会不会有对奢姐的一半?”
如此建立在假设上的问题,容缓不作应答,举起一只三寸大小振翅欲飞的木鸟,看了看,又放归原处。
“雕得不好么?”容华问。
“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容缓道。
容华:“为何不想要?”
容缓:“木鸟的姿态任是如何灵动,仍然只是一件楠木雕刻而成的摆件。那两只正欲冲上高空的翅膀再是如何以假乱真,也终是无法将它带入万里的高空。”
容华:“不错,它此生最大的天地不过是一方三尺左右的案头。但若是这方案头可主宰天下兴亡,搅弄世间风云,它又何尝不是不虚此生?”
容缓:“或许如此。容缓不是它,体会不到它的快伤与遗憾,不该断言评论。”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容华将手中听木雕栀子花放进袖内,“你若是当真读过庄子的秋水篇,便知道其后还有一句话。”
“子曰‘汝安知鱼之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容缓回眸,“城主是在告诉容缓,您站在比容缓更高的位置,便应该知道容缓自己也难以体会到的快乐么?”
容华一笑:“你终究还是年幼,若是再过几年,应该不会向本城主问出这样的话来。”
容缓转回头去。
“姐姐的确教了你很多,然而进益如何,还要看你个人悟性。”容华踱到又被自己气着的少女身边,从她视线停留处捏起一样木雕,“还是这样东西适合你,拿回来当个镇纸放在案头,看着它,你如同揽镜自视,连梳妆的时间也能省了。”
怎么这么多话?容缓看着他手中物件,硬是不接。
倔死你。容华一手把她素手拉开,一手将木雕牢牢放在那只掌心。
她两只大眼直盯掌心物——一只憨态可掬的木雕猫儿,突然领会了容华话外的意思,反手将雕件扣回案上,眼白狠狠向他飘了一记,兀自向外间行去。
真是愉快呢。容华忽然觉这细雨连绵的天气也多了几分可爱。
不过,姐姐的信中说过,小猫儿幼时经历的那些饥寒困迫令她身体底子极差,尽管这么多年精心调养,仍然难以完全医愈身上的寒症。为了不负姐姐所托,还是不要让猫儿淋了雨才好。
他拿起立在门边的竹伞阔步追了出去,临行前,没忘将那只木雕猫儿带上。
“你这脾气,你家夫人可晓得?”
容缓看了看头顶的伞,心中动了动念,选择了不与自己的健康为敌,平平静静地道:“夫人不会把容缓当成猫儿。”
“你不喜欢猫儿么?”
“城主喜欢猫儿么?”
“自然是喜欢。”
“喜欢到要把自己当成猫儿了么?”
“喜欢到可以把任何喜欢的东西当成猫儿看待。”
她双足顿住,亮若星辰的双目看向他:“喜欢的东西?”
他灿如明珠的双眸直直迎视:“喜欢的人也一样。”
她怔了怔,再度起步。
他也执伞随行如故。
沿路上,不时碰到一两个丫鬟家丁,不时俯身为礼,但在城主过去后,都不忘回头观望,对城主与那位缓姑娘的背影浮想联翩。有些结伴同行的,虽然城主府有府规如山,下人不敢妄议主子,仍免不得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待夜深人静,再来满足一下八卦之魂,讨论一番这位缓姑娘在府中会有的前程。
容华自然感觉得到那些目光,而身边的少女却毫无所察。他向容保投去一睇,个中吩咐不言而明,容保自会着手安排,不使容缓处境难堪。但是,终须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你可想过你今后的生计?”他问。
容缓正在反省自己方才的举动有犯上之嫌,斟酌着如何致歉,听他此问,遂温顺道:“请城主指点迷津。”
“姐姐信中虽没有提,但为你今后生计考虑,本城主给你两个选择:一,嫁给本城主,自然是要待你及笄之后;二,成为本城主的智囊,不过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丕地立住,遽然抬眸。
容华面色如故,道:“离你及笄还有两年的时间,趁这时间好生考虑,及笄之日告诉本城主答案就好。”
言讫,他将伞放进了她手内,旋身而去。
……
他那些话,不像是玩笑呢。容缓想,指中笔将耳中所闻尽数记录在册。
“几位将军均对尚将军的方略做了补充,本城主也认为这套方略稍加规整便会切实可行。”容华的视线终于投向了三位文士,“三位有何见解?”
身着月白色长袍的方先生向身边二位示意:“陈兄、南兄二位分别由安州、梁州初返平州,对两地情势最为了解,不妨先谈。”
“方兄承让。”一袭青衣的陈先生立起,一礼后道,“陈某在梁州两月,泰半时间多在边境,梁州的防御之道由来以加厚城墙、拓宽护城河道、多备滚石横木类防御之物的外务为主,但近来,他们开始精练兵马,频繁演习,且广纳新兵,存储粮米,显然是在筹备一场大战。尚将军方略中提及的高阳城,近来增兵三万,且是一支装备精良、战力不弱的劲旅。故而,陈某认为尚将军这套方略有待商榷。”
容缓眉尖颦起。
容华眼尾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