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将军一怔问,倏见西南方向出现一道平州大旗,继而呐喊之声直似潮涌海啸,兵士队形直似一条长龙,将后方的梁州军拦截下来。
“那是高将军的将旗!”成将军喜出望外,“原来我方也有伏兵?这也是容参议的妙策么?”
容缓浅哂:“储何狡诈,冯逵老谋,有备方能无患,成将军,你该出战了,一举击溃黄坡城守军,夺下黄坡城!”
成将军精神大振,手中长槊高举:“虎翼军随本将军出动,歼敌夺城,一雪平州多年之辱!”
虎翼军群起响应,跟随着成将军身后,向前方冲去。
容华空远的目光移向容缓:“你曾说过,你在储府的那几年与储何谋面不过区区数次,对他的了解从何而来?”
“在储何窗外听的那一次墙角,胜过谋面千次。”容缓道。
储何其人,自私到极致,也无耻到极致,这世上惟一所爱的是其自己。那样的人,当年为夫人推迟了侵占平州的计划是其破例的极限,夫人死后,其心中最后一丝爱与善也荡然无存。他不会在乎本就是作为工具嫁来的新婚妻子和谁私奔,也不会让任何事影响到其扩张领土的野心。但是,毕竟因为那等事成了天下笑柄,姿态要做,而且要做得有所值当。他与冯逵的破裂,决计不会只是破裂。况且,即使是自己多想了一步,也不过是令将士舟车劳顿一番,无碍大局。
容华再看天色:“这个时候,尚将军应该已经拿下高阳城了。”
反制梁兵伏击只是有备无患中的第一步,兵分两路中的真正另路,是尚将率领下攻打高阳城的十万大军。南先生作为随军参议,负责战略制定,虽然因为其求稳之风,比预料得稍稍多费了两日工夫,高阳城仍然成为了平州的囊中物。
由此,一直在黄坡城下与平州军对垒的梁州军接到回援命令,迅即撤回梁州,意图夺回高阳,却因高将军所率追兵拖慢脚步,一路交战,一路奔徙,途中听到了高阳城之后的竹城、风城、海河城也划归平州版图的消息。
这一次出师,平州可谓完全大捷。经此一战,容华威望更上层楼,而容缓的名字也成为平城内最新崛起的传奇。容氏家族中的若干长辈对容华这个年纪尚轻的掌权者终于真正放下心来,也对容缓的存在得到了最高程度的认同。
容华在取下黄坡城之后,下命平州大军暂停攻城掠地的脚步,在城中休养生息,整顿军务。其后,他将主帅之权委以成将军,抽身回往平城,打理积压了些时日的诸多政事。容缓按城主大人的吩咐,一道返回平城。
他们回到平城的那日,得到了平城百姓的夹道欢迎。容缓自认为一身疲惫,满脸征尘,必有几分狼狈,故而眼观鼻鼻观心,不招手,不致意,竭力把自己的存在感消弱到最低,却不知在旁观者的眼中,骑马行在城主大人身后左侧的她,银灰银甲银色斗篷,与他们玄色戎装的城主黑白相衬,宛若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叶艾也在人群中。她站在左方,第一眼所见的不是光芒万丈的未婚夫,而是曾经相交甚契的好姐妹。看着如此气定神闲地伴在容华身边的她,想着每一次与容华相处时手足无措的自己,口舌间浮起百般滋味,苦字当先,涩不可言。
“那位便是缓姑娘?”城中,有女子声语,“难怪能够站在城主那样的男儿身边,真是美丽呢。”
另有女子搭话:“仅是美貌就够了么?听说上花坊的花魁几次向城主献媚,有一次还趁着献舞的当儿要坐到城主膝上,城主一脚就给踢开了,这在那一年可是城中最热闹的传闻。”
“还有这等事……”
真的有这等事。叶艾几乎是亲眼所见,那时,她与城主订下婚约未久,随母亲参加那场设在知州府的宴会。女宾宴是设在后园,上官盈等人听说男宾宴会上有舞姬助兴,以一睹城主风采为名,架起她前往前院,一行人才近宴厅,便听到侍宴的丫鬟们议论纷纷,兴致盎然地说着方才城主如何踢开花魁的一幕。也是在那时,她成了上官盈们羡妒不已的对象,也成了平城人认定的最为幸福的准城主夫人。
但是,容缓的出现,令自己饱受上官盈们的暗嘲暗讽,也使整个平城都在同情她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女。而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无法去恨容缓半分。即使在此刻,站在这样的角度仰望着与容华平分荣耀的她,也无法去恨。但,若不能去恨,只有去爱了吧?
*
入秋后的平城,菊开灿烂,其色如金。
今日的芝兰轩,正是处在朵朵金菊的环围中,花香入窗内,酒香溢窗外,两香汇处,宴饮正酣。
城主府内,容氏家族的长辈们为容华与容缓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会。
觥筹交错的人影中,容缓并未在座。
此时,她坐在墙下的一张竹椅上。从前尚未搬离城主府时,她常在此欣赏隔壁叔夫人家的栀子花。其时兰慧便特意在此设了这张椅座,如今正可抬头望着那枝递过墙来的栀子花枝。如今花期已过,其上有果累累。此前她从未如此仔细观赏过栀子花后的果实,因为,若自己最爱的已然凋落,余下的任何事物都不足以再令自己目光停留。今日如果不是为了躲避宴会,断然不会在此久坐,也断然发现不了即使没有了花朵,喜欢的物什依然还是喜欢。这果儿的玲珑可爱,当下是第一次感知发觉,真真好生可惜。
“你一个人坐在此处,只是为了对天发呆么?”
容缓偏首,满园的金秋景致中,一身贵紫常服的容华翩翩而来。
她微微恍惚,问:“宴会结束了?”
“怎可能?”容华看了看四遭,近处能够置身的,只有她身下的那张竹椅,遂倚墙而立,“这场宴会一旦开始,必然要到凌晨。”
她叹息,本来还想在宴会结束时向容家族中几位长辈稍事送行,以免被那群人暗中诟病了夫人给予自己的教养不足。
容缓:“几位长者彻夜宴饮,使得么?”
容华:“长辈们已然走了,宴上如今尽是一些喜欢热闹的公子哥儿。”
容缓:“公子哥儿?”
容华:“我昔日的一些朋友。”
容缓:“城主还有朋友?”
容华:“……”
对不住,把天聊死了。她心生歉意,笑道:“还以为城主自幼便心怀天下,不会与‘公子哥儿’做朋友。想来谁无年少轻狂,各人也不必一定要结交与自己相同相近的人。”
容华眉梢动了动,难得看到她神色清浅的脸上在在方才显露一丝窘意,这次被她失言也是值得。
“我年少时确曾不乏轻狂,曾为了违背父兄之命在外彻夜狂欢,如若不是想亲眼看到你的成长,兴许我便那般沉沦下去了。”
如此沉重的救赎,还是不要承担了吧?容缓莞尔道:“听高大娘说,城主的回归是因为大城主病逝?”
“高大娘几时这般推心置腹了?”容华不以为意,“长兄生来多病,大夫曾预言他活不过二旬,在他离世时,已三十有五,这对容家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我随时做着失去他的准备,也随时愿意为他承担重任。”
淡淡的酒气索鼻不去,为免自己担上聆听城主酒后真言的嫌疑,容缓立起:“时辰不早,属下告……”
“若你真当自己是属下,在本城主来时便该起身相迎。”容华道。
容缓脚步一顿。
容华以足尖勾过竹椅,闪身坐于其上,登时,有栀子花的清香沁入心肺。
“这一次你立下大功,本城主会论功行赏,你想要什么?”他道。
容缓妙目一闪:“我想要什么,城主都会给么?”
“除非你要的是整个天下。”容华眸光灼灼,语声平淡依旧,“尚需时日。”
“属下想请城主允准十五日的假期。”
“不准。”
“嗯?”没有料到城主阁下拒绝得如此果断,容缓有几分愣怔。
容华神色淡漠,道:“你告假,无非是见那个羿清,在你成为一个称职的智囊前,无权打理任何私人事务。”
容缓默了片刻,颔首:“属下遵命,属下告退。”
垂首退了几步,她方转过身去,从容就步。
容华凝望着那道行远的窈窕背影,目色深暗如夜幕下的海境。
*
“禀城主,属下此去明州,向赵锃递交了您的亲笔书信,也详细道尽了您与冯城主的期望,没想到那个赵锃是个笑面虎,信也看了,话也听了,从头到尾都是笑容可掬,可属下将将说完,他便命人送属下出门,言道他明州不想卷入安、梁二州与平州的恩怨,请城主勿再打扰明州清静。”
“禀城主,胡州城主来信了,上言其与梁州交恶多年,正想趁火打劫,对于城主的提议大肆嘲笑了一番。”
“城主……”
“滚出去,滚出去,都滚出去!”整个上午,储何都在书房接听各方报信,但每一次都是令人恼火的回复,储城主终于爆发,一声咆哮后推翻书案,面上恶意纵横,“那个容华小儿,以为自己当真能胜得了本城主不成?既然他要与本城主斗,本城主就如他所愿,你们这就去安宁寺把容奢掘地三尺,本城主要将她挫骨扬灰,再让十香坊做成点心,送给容华那个小儿做生辰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