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银看着此女如此笃定的姿态,不由有些不适,毕竟自己才是这堂内刑狱行家,遂道:“姑且不说你对城主夫人安然无恙的断言的真假,本大人且问容参议,你说新房内的血并非人血,有何凭据?”
“禀大人,当下并无实证。”容缓答道。
“这么说,这也只是容参议的推断?”杨银不以为然,“难不成容参议还具有仵作的才能?”
“我虽非仵作,却经历过战场,目测上去,要有那样的血量,至少十几人不等。踏进过新房内的人,想必都闻到了一股格外浓重的味道,战场上尸横遍野,血腥味足以令恶梦终生,却不是那样的气息。”言间,容缓走到几位将军面前,似征询,似求证。
将军们虽未在方才涉足城主大人的洞房,但听到“战场”二字时,不由自主地颔首。
容缓脚步回到堂央,环视众人:“另外,只所以如此断定并非人血,还因为我对叶家姐姐的了解,以她的善良本性,决计做不了出为达出走目标枉害人命的恶行。那些血量委实太过惊人,筹备起来尚须时日,杨大人如果想拿到实据,不妨对叶家姐姐过去一段时日的行迹加以查访,相信不难找到那些血的出处。还有,既然将血抬进了新房,原先备好的嫁妆自然需要另觅归处,叶先生回到家中,请仔细搜寻令爱的闺楼,或许可以找得到那些被替而代之的妆奁。”
叶为古怔疑之中,想到了女儿嫁前的些许言行,对容缓递来的言语鲜见地没有怒骂咆哮。
杨银沉吟道:“如若事情的真相果如容参议所断,我们只须找到那些血的来处,或者叶先生在府内找到被替下的嫁妆,便能证明容参议的清白了吧?”
“杨大人。”容缓眸光锐利投注对面上,“阁下是如此愚蠢的人么?”
“什……”杨银面色丕变。
容缓倾近几步,毫不吝啬脸上的轻蔑之色:“阁下若是当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精通刑狱,不难看到这起血染洞房之事,从头到尾与容缓没有半点干系。容缓因为与叶姐姐曾经情谊深厚而出面释疑,不然即使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认为容缓是杀人凶手,有何证据?容缓只求问心无愧,从不介意背负什么不堪名声。杨大人身为本藩地主管刑狱的父母官,又是从哪里断定容缓需要自证清白?”
“……”杨银好生难堪。
“除了那些血的来处与不知藏在何处的妆奁,还有一处。”容缓淡淡道,“叶姐姐既打算趁新婚之日远走天涯,且不管她想以怎样的方式,定然会对父亲与夫君有所交待,两位不妨仔细搜索一番,看是否能在哪一处找到留书。”
“容参议费心了。”容华冷冷道,“高泓,你带几个人,协助叶先生回府搜查,看能否在叶小姐的闺楼内发现原本要送到城主府的嫁奁?”
尽管叶家老爷仍然对容缓所言不能全然相信,但急于求证的心情胜过一切,当下急匆匆回府。
而知州杨大人,自然也要履行主审之责,派人去打听此前叶家小姐的行走轨迹,以确定血液来处。
城主的这一场大婚,在新娘失踪、血溅洞房的震撼大戏中的结束。
来宾纷纷向城主辞行。他们很能理解这位端坐在八交椅上动也未动的城主大人的冷酷神色,一个个谨小慎微地辞行,表情中不乏体谅与同情:保重啊,被新娘抛弃的新郎。
容华表情的确不甚好看,但原因,与各位宾客猜测得稍有出入。
他的确正在生叶艾的气,但不是因为叶艾的失踪,而是因为她失踪的方式。
那个时候,为不使叶艾成为第二个容奢,他允许叶艾亲近身边,也按其意愿教其骑马、射箭,如此融洽相处了多日,他几乎开始认为与这样一个心地纯正的人相处一生也未尝不可的时候,第十日的头上,叶艾说话了。
“原来城主当真不喜欢艾儿。艾儿还以为,经过这些时日的努力,城主会看到艾儿的好,从而喜欢艾儿。城主愿意让艾儿接近,想必也很想喜欢艾儿吧?毕竟,没有人愿意用几十年的时光来面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可是,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双方做多少努力,都是徒劳。”
安慰人非他所长,是而,尽管叶艾说些话时看上去有些悲伤,他也只能袖手在旁。
“但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是城主欠叶家,欠艾儿的,请尽快举行,然后,艾儿会做一个失踪的新娘,如此,所有的过错都会到艾儿身上,父亲会欠下城主一个大大的人情,从此再也不会与城主为难。”
结果,叶艾如此说了,也如此做了。
他按其所说确定婚期,也做好新婚之日成为弃夫的准备,但,绝不是这种准备!
这位叶家小姐是有多恨他?恨得以这种石破天惊的方式作别,连其老父所遭受的痛苦冲击也毫无顾忌?这是在告诉他,那座只有城主府女主人才可入住的尚华轩,她叶艾将是最后一位入住其间的女主人么?
好个叶艾,好个未竟的城主夫人,纯良了恁久,最后这一次玩得够狠。
“城主……”梁广上前,预备安慰一番主子。
容华抬眸:“梁叔吩咐下去,即日起城主府闭府十日,任何人严禁外出。”
梁广犯难:“总有人要出府采买,倾倒废料……”
“全由人送上门来,带出府去。”容华不容置疑,“这期内,梁叔与容保合力整顿家风,教会他们如何说话。”
“是。”梁广退了下去,端的是愁眉苦脸:为啥别人娶妻生子那般容易,轮到自家城主就平白生出这么多风波?这可是丑闻,天大的丑闻啊。
今日,应该是诸事不宜了。容缓掀足,意欲回房补眠。
“你留下。”容华发声。
容缓驻身。
“其他人退下。”容华再道。
兰慧踏出门去。
容华弃椅走来,走近她身侧:“叶艾此前可与你透露过她这个出走计划?”
“只字未提。”那日的茶坊之内,对方实则显露多方痕迹,而自己做了另样的解读。
所以,那个血溅洞房的主意,是叶家千金独立设想并完成?若果此事不是发生自己身上,倒是不介意为她叫一声好。容华如此一想,心中那一点不快迅即释然,罢了,从此两不相欠倒也干净。
“她只字没有向你透露,而你却成为第一号的杀人嫌犯,不觉冤枉么?为何不在进门之时直接说破?”
仰望着窗外那轮已然升起的朝阳,容缓淡淡道:“从夜色深重到日阳高悬,这几个时辰,权且是容缓送给叶家姐姐的饯行之礼。”
容华一嗤:“但愿那位闺阁千金能领了你这份情,未在夜间投宿至哪一家客栈休养生息。”
这么一说,这几个时辰对叶艾来说反不知是祸是福了。一个深宅大院养成的闺阁千金行走江湖,虽然自身与四名丫鬟都有武功傍身,但五个女子的结伴而行,还是太过引人瞩目了些。但愿,她一路顺风。容缓心中叹了声,悠然道:“说到此处,容缓也想问城主一句,叶家姐姐的这个计划,您此前一无所知么?”
容华脸上闪过一丝窘意,道:“对她血洒洞房的计划,一无所知。”
原来是被摆了一道?容缓有几分忍俊不禁,道:“叶家姐姐也算送给城主一份特别的离别礼物了。”
那个毫无个性的千金,的确用这最后一击令自己印象深刻,铭记终生。容华挑了挑眉,突然问:“你的丫鬟身穿劲装,在府里来来去去做了什么?”
还以为能逃过此劫的。容缓浅笑:“城主也在怀疑容缓么?”
容华面无表情:“回答问题。”
容缓:“可能,做得正是城主认为容缓在做的一些事。”
容华:“那么,你认为本城主认为你做了什么?”
容缓:“城主认为容缓做的,或者是容缓不该做的一些事。”
容华:“本城主或者会认为哪些事是你不应该做的呢?”
他们此时站在窗前,侍立在门前廊下的容保、兰慧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面面相觑:这两人到底想说什么啊?是想吵架还是想言和,直奔主题不好么,打什么哑迷?
“倘若城主还有训示,不妨择日如何?此刻,属下着实是困倦至极,请允许属下告退。”容华道。
想逃?容华喝道:“站住!”
“城主恕罪,属下着实倦子,告退!”敷衍了事般行了福了一福,容缓亟待溜之大吉。
“本城主让你站住!”容华心头无名火起,伸手将她手臂握住。
容缓全未料到,双足一个颠踬,被他顺势提起,整人撞了过去,鼻尖与他下巴相逢,顿时酸痛交加,险些将眼泪逼出眶外。
这瞬间,怎一个委屈了得?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城主,你到底是想救还是想杀……”
呃?
唇上突如其来的炙热,夺去了她的言语,以及思考能力……发生了什么事?
但,门外的二人却看得分明:城主与缓姑娘——
正在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