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轩内,两杯清茶,一席长话。
容华发觉了眼前少女瞳内的某样东西,某样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增加的东西,或者说是……觉醒,以往沉睡的,已经觉醒了。
之前,她总是要有所收敛,有所压抑,现在,她释放了本性,解开了枷锁。
他已经听说了,她在这一时日对叶为古的反击与反制。
叶为古一直认为,只须失去了城主的护持,容缓就如一根随时可以拔除的野草,不足以遮挡他那位名花女儿的任何光彩。
城门口那一场对峙,许多人都看见了,尽管除了叶艾没有人能走到近处倾听,但周围人看图说话,也足以在脑中勾勒出两人这场交流的不愉快之处。
那日之后的不久,平城一度传出了“容缓乃安州间使,受储何之命前来颠覆平州”的说法。平城权贵为此集结于城主府门前,要求将细作女投牢送监。城主府府兵自然不会容这些人进门,容保还曾想过偷偷将缓姑娘送离平城。容缓来到门前,命姚宽将两名身着叶府府衣的男子推到诸人面前,并将二人口供递予站在一干权贵最前方的知州手内,请其按上所述捉拿人犯。
叶为古自然不会承认二人为本府护卫,更对那张张供词嗤之以鼻,反趁机指容缓居心可议,颠倒黑白,正乃间使本色。然而,正当此时,叶府管事出面,指认那两人确乃本府旧卫。叶为古先是惊愕后是斥喝,叶府管事跪倒在地哭得大泪滂沱,言道自己擅作主张,曾派人刺杀容参议,并散播谣言,旨在抹黑容参议名声,使其在平州无处容身。
这件事,叶家赔上了一个管事,也坏了些许的名声——毕竟,别人也就罢了,叶为古心胸狭隘,绝不可能任手下管事坐大到胆敢擅作主张的地步。
叶为古却未想收手。
一次外出,容缓一行与两拨当街械斗的地痞遭遇,姚宽、莫仇上前制止之际,六名黑衣人袭击身边只有两名府兵的容缓。
结果,他们仍然低估了姚、莫二人的武功,既然被那么多人裹缠住脚步,仍然夺下近前二人手中的器物投掷过来,四名刺客或避或中,其他二人有府兵招架,仅仅是这电光石火的当儿,姚、莫脱身飞来,六名来自江湖的杀手六死其五,另一人及时撤离。
其后,容缓赶到军营,向孟将军提起城中有安州刺客藏身一事,孟将军当即搜查全城,并将包括叶府在内权贵府第作为着重保护区域,反复出入搜寻,令得正在举办宴会的叶府不胜其扰。搜查过程中,有一兵士发现了数道鬼鬼崇崇逃遁的身影,招呼同伴追赶,目睹对方跃进了另一权贵的高墙之内。虽经查无果,但为保护全街安全,一千兵士从此长驻守庆云大街,严查出入人等,一直持续了三十几日。
这期间,叶家饱受一街邻居的抱怨,更有三位名门家主联袂找到叶为古,请他莫再开罪容参议。可以说,叶为古的这段日子很不好过。
这段日子,容缓最大的心思与精力明明是投设陷阱捕捉天海诸将,却仍然连削带打地惩戒了叶家,容华想,她的成长已然不止是超过预期,任她恣意生长下去,未来会成如何模样?
“那叶府管事为何会突然倒戈?”容和问。
容缓对城主大人的全知全能毫无意外,道:“那位管事欠了一笔经年未还的赌债,债主将其子女掳去,他不得不向叶为古开口借钱,遭到主子的痛骂与拒绝。后又打算凭借一府总管事之便从叶家的帐房中挪用一些银两,被帐房管事发觉上报主子。他被叶为古驱逐出府,对名望甚为看重的叶府对内对外都不曾声张这桩家丑。故而,没有人晓得他已不再是叶府总管事。莫仇救下了走投无路投河自杀的他不久,平城权贵围攻城主府的事便发生了,他主动找到我,声称只要我能救下他一双子女,他愿意出面指认叶家。”
容华轻嗤:“如此,你岂不是被那个管事给骗了?”
容缓浅笑:“左右我也没有指望用他来扳倒叶家。不过,他对叶为古着实忠心呢,宁愿自揽罪责,也不曾指证旧主,这说明叶家仍有其名门世家的家风在,可惜,此任家主不济,生生给败坏了。”
她与叶家这个结儿,看来是很难解开了。容华又问:“你在那位管事赌债这件事上,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笔赌债与容缓无关。他欠了许久,对方不敢开罪叶府,始终不曾上门讨要。而如果赌坊突然有了比叶府更大的后台,自然不会能任其欠债不还。”
“你就是那个后台。”
她掩唇失笑:“我算什么后台?是容保。”
“他?”
容缓从城主大人的面色上,有感他很不喜欢自己将容保也纳入了计划之内,看来是在护短了呢。她颔首:“容保正在寻找一块地面来安置灾民,我向他推荐了赌坊所在处,因为经营不善,那座赌坊有一半以上的房间都是长年空置。他找了到赌坊老板,对方很乐意为平州出一份力,答应低价转让那块地面,条件是准许他追回所有的旧债。”
“容保答应了?”
“安置灾民是头等大事,若是能够以不足预算三成的银子买到那块地面,容保不该答应么?”容缓淡然反诘,“何况,他还向对方再三申明了不得趁机伤害无辜,欺凌弱小,是而,那位管事的一对儿女其实一直安置在城主府后门处的小院里,不曾伤过一分一毫。”
容华挑了挑眉,不做评论,又问:“孟将军居然也能配合你,将庆云大街封锁恁久?”
容保之后,又是孟将军么?容缓黛眉轻颦:“一军参议接连遭受生死威胁,他身为主将,难道不该为属下出头么?”
容华面无表情:“身为平城营主将,第一需思虑的是平城安危,第二需要思虑的仍然是平城安危。孟将军公器私用,骚扰民宅,按律当罚。“
容缓哑然失笑:“那么,叶为古诬陷、暗杀、谣言中伤之罪,也请城主按律法处置。”
如此睚眦必报又如此算无遗策,可也是得长姐所传?容华神色清冷,起身道:“或许是本城主错了,一开始便不该把你放进这个男人的世界。从今日起,本城主愿意放你自由,想留下,还是想离开,本城主将选择的权力交还给你。‘参议’之职想担任,还是想卸任,本城主也由你自己做主。”
容缓唇角笑意犹在,瞳心凝氷成冰。
容华目视前方,双足迈向门口,迈向外面更大的天地。
容缓端坐如仪,茶盏稳挂指间,其内不见一丝波澜。
*
今日平城雨落纷纷,城主头顶蓑衣乘马而至,看望卧病在床的叶为古。
“城主,叶某惶恐,竟得城主亲自探望……”
“叶先生不必与本城主客套。”容华轻轻按住亟欲下榻迎接又大有力不从心之状的对方,“今日本城主是以晚辈之礼前来探望,叶先生安心将养就是。”
叶为古吩咐下人看座奉茶,而后半坐在榻行以揖礼:“多谢城主,得城主这般恩重,叶某这里面冷透之心总算尚能保得几分暖意。”
“叶先生何出此言?”容华明知故问。
“城主有所不知。”叶为古面色好是悲苦,“城主远征在外,平城如处水火。城主军纪严明,麾下从无扰民之兵,从无欺民之将,但现如今,却……却……”一时激愤太过,言者急咳不止。
“叶先生不必忧怀。”容华声语温和,“本城主已然训斥过孟将军,安州刺客固然须除之务尽,百姓安宁也不得打扰。本城主还可顺便告诉叶先生一个喜讯,孟将军已将前些时日刺杀容参议的杀手的逃脱者拿住,相信过不多久便可审出结果,还这条因之受扰的庆云大街以公道,还平城百姓以平安。”
叶为古眼底一闪:“拿……住了?”
“对,拿住了。”容华一笑,“是而,叶先生更不必担心任何事,安心静养即可。”
叶为古两眸沉暗下去,心中翻过千种思量,权衡利弊,计算得失。
容华抚挲着叶府圈椅上的雕花,一丝心思,不经意地想到了今日早时,芝兰轩内那个动也不动直如雕塑一般的身影:她是在悲?还是在喜?是在气恼?还是庆幸?
“城主。”叶为古道,“今春将过,叶某与各家家主几经商议,决定将囤在别庄粮库内的粮米尽数捐出,充盈军需。”
“哦?”容华扬唇浅笑,“叶先生心胸这般明阔,顾识大局,可敬可佩。”
叶为古重叹:“不瞒城主,叶某早有此打算,只是说服各方尚需时间,而如今,叶某怕是没有时间了。”
“这……”
“叶某身患重病,怕是时日无多。”叶为古眉眼沉痛,“万贯家产不外身外之物,而叶某惟一不能放下的,是小女叶艾……”
旧话重提,只为爱女。
叶艾出现在父亲的视线内,她姗姗走出,来到容华面前:“家父病体已然好转,城主莫因怜悯这位老者而不得不迎娶老者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