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缓双足落在城门前延展开的青砖路上,拿下头顶兜帽,仰目望着镌有“平州“两字的城门,一张倨傲的少年面孔油然浮上脑际。于今,整整两年了呢。
“我到了。”她向身侧的少年道。
羿清举手掩住半张面颊:“我还以为平州会在更远的地方,快告诉我,它不存在。”
容缓无情打破:“它就在眼前。”
羿清只有接受现实,向天叹了口气后,双瞳专注凝视身畔少女,其内星芒熠熠,一字一句:“小容兄弟,我会长大的。”
容缓失笑:“你当然会长大。”
“我会长大的,然后娶你过门。”
容缓一愣。
容缓身侧的兰慧皱眉。她十岁起便跟随在夫人身边,至今已有十年,最是了解自家主子的心意,夫人拿容缓当成女儿般的精心教养,可不是为了给别家准备一个多才善谋的贤内助。倘若容缓真要和这少年私订终生,作为夫人跟前最忠心的大丫鬟,她势必要加以劝阻。
“我的婚事只能由夫人做主。”容缓道。
羿清眉心锁起:“夫人是谁?”
容缓双目间暖意融融:“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夫人救我养我,是世上最好的人,是胜过我亲生母亲的人。”
羿清闷声道:“我也会对你最好。”
没有人会比夫人更好。容缓看了看天色:“你们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及早动身吧。”
一路下来,她已然从羿清口中晓得他们的目的地是处于平州西南方位的明州,须由平州城前的这条路直往南行,再走上两日的路程。
霍拓神色端肃:“少主,我们该上路了。”
羿清两只脚如粘在原处一般,硬声道:“小容兄弟还没有答应嫁我,我不走!”
面对这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少年,神情如此挚诚,眼神这般热烈,难得地,容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兰慧气急,张口便要发作。
“请问,是缓姑娘么?”恰当其时地,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兰慧觑向来者,立时大喜:“是平州城主府来的人么?”
来者一身藏蓝短衣,腰间垂下的绑带间,以银线绣着“容”字,面貌讨喜,眉眼弯垂,天生自带三分笑相:“小的容保,逢城主之命,在此等候缓姑娘一行。请问,哪一位是缓姑娘?”
容缓回身:“我是容缓。”
容保弯下腰身,双手作揖,脆声道:“小的见过缓姑娘。十几日前,城主接到大小姐的飞鸽传书,说姑娘要来。算计着日程,这几日也该到了。小的奉城主之命,从三天前开始便日日等在城门前,总算把姑娘给等来了。”
容缓浅回一礼:“多谢。”
容保脸上笑成一朵花儿,口中叽叽呱呱:“不瞒姑娘,因为担心路上不太平,城主还派出了两队人前去来路上迎接姑娘,想来是与姑娘一行失之交臂,白白让小的撞了大运,迎到了姑娘的芳驾。”
容缓黛眉微掀: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中,那人极是吝惜言语,难不成为了平衡府中的气氛,手下人人话痨?
兰慧见她没有回话,笑道:“承蒙城主挂念了。这一路虽然遇上一些麻烦,好在有惊无险,平安走了过来。”
容保连连称是,向旁退了两步,弯腰引袖:“请缓姑娘往前再走两步。今日正是城主出城巡视的日子,方才归来时,姑娘恰巧也到了跟前。城主的马车便在那边,请姑娘与城主同车进城吧。”
什么……?容缓举眸,城门之前,赫然停着一辆车高轮阔的双骑马车,或者,应该说是一架车轿更为准确,无论是质地还是装饰,皆是重清雅,弃华丽,惟独悬于轿前的琉璃灯笼上的那个“容”字以狂草书就,极尽张扬之能事。
“缓姑娘请。”容保礼数周到,耐心充沛。
容缓侧身,向羿清福了一福:“羿兄,且请珍重,有缘再见。”
羿清虽然不舍,却也知终须一别,忍着满心不舍,重重道:“你一定要等着我,他日我定会到安州或是平州找你!”
容缓未点头未摇头,只道:“若再遇歹人,莫要一味倚仗蛮力。你聪明绝顶,欠缺得只是历练,遇事但凡冷静思量,便不难有应对之策。”
这话,以较对方年幼数岁的她来叮嘱,似乎并不适宜,羿清却听得点头如小鸡捣米,将小容兄弟的每字每句俱奉若圭臬。
“缓姑娘,恕小的无礼。”容保小心翼翼地提醒,“城主在催了。”
催?如何催法?容缓回眸。
此刻,车轿的两扇轿门已然大开,车旁一名劲装侍卫举伞向前,迎下一道紫袍罩身的身影。紫袍下方,一双雪色的长靴踩过雨水湿沥的青脚砖路面,向此间徐徐而来。
伞近,人也近,他们身前数步之外,侍卫将伞微微上移,伞下人全颜展现。
“容缓,你还想本城主等你多久?”
她有一些恍惚。与忆记中的那道人影相比,眼前人身形更为高拔,面目更为英挺,目光更为清洌,神情更为冷峻……十七岁的他,精致俊美,与夫人仿若同模拓印出来的大小两版;十九岁的他,骨骼开阔,恢恢男儿气色,一袭紫衣代替了黑衣,清洌之外凭添了贵气。
不得不说,自己对他记得太过清楚。
“本城主还需要等多久?”对方又问。
这个声音,也不似记忆中那般清越高昂,而是略略低沉,俨然再不复少年模样。
“奴婢兰慧拜见城主大人。”兰慧福身见礼,莫仇也矮下身施半跪之礼。
容缓恍然回神,垂首屈膝:“容缓见……”
一只手托在了她的臂间,手臂的主人道:“本城主有些饿了。”
容缓微怔。
“回府用膳。”紫色的衣影旋踵就步,向着城门前的车轿飘然行去。
容缓望了望身后的少年,暗道珍重后颔首作别。
羿清僵立良久,看着小容兄弟被那个男子带离身边,带离视线,直到完全不见,才转身跃上马鞍,风一般冲向前方路程——
小容兄弟,我会长大,也会变得强大,届时一定用一顶最华贵的轿子来迎娶你,等我。
而这时处于车轿中的容缓,自是听不到少年的心声,却感觉得到近在咫尺的男子的注视。
“还没有长残,勉强尚能入眼。”
好坦诚的评语。容缓抬眸。此刻,她正跪坐在织有紫荆图样的西域氍毹上。
隔着一张楠木小案,容华在对面盘膝而踞,左掌覆在案上,右手勾着一只骨瓷茶盅慢啜浅饮,一双俊眸似阖非阖,凉薄的唇角似笑非笑——
这个姿态,倒与记忆中的那个叛逆少年有几分重合了。
容缓微低螓首:“城主过奖。”
容华左掌抬起,指尖向前递出。
容缓下意识向后一躲。
容华拈起案边一卷册,淡淡道:“本城主对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全无兴趣。”
那还真是感激不尽。容缓心语如是,赫然想起此行的使命,将放在袖囊内的书信取出,双手递上:“夫人命容缓亲手将这封信交给安城主,请您当面拆阅,阅后即毁。”
容华凤眸掀起,瞳光在书信上略作停留,道:“你姑且收着。”
“嗯?”她不解。
“本城主想看时再看。”
“这是夫人的信。”她特地将“夫人”两字咬重。
容华睐她一眼:“你方才已经说过了。”
夫人的信,这人居然如此轻怠?体型从少年长成大人,心也变得僵硬了不成?容缓有几分不信,也有几分恼意,但看他全无改变主意的迹象,只得将信收回囊中。
容华眸线扫过她眉间的不悦蹙结,眸心一点笑意闪过,歪身倚向靠枕,将书卷覆在脸上,小憩去也。
容缓眉观鼻,鼻观口,安之若素。
车轿内,静谧无声。案上的小炉内燃着檀香,香烟飘飘袅袅,味道轻轻浅浅,好生……
助人成眠。
片刻后,容华推开面上书册,望着已伏案睡下的少女,灿眸内笑意涌动,伸指从案上的笔筒内抽出一根雁翎,扫过她挺直的鼻尖。
容缓鼻翼纵了一纵,若有若无地抗议一声。
果然还是像小猫一般喵喵叫呢。容华心情大好,且好了整整一路,连外间那下了整整半日缠绵到令他甚是腻烦的细雨也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车轿驶回城主府门前时,细雨已歇。在大好心情的驱使下,城主大人勉为其难地充当了一回轿夫,亲自将犹处好眠中的容缓从车内抱进府门,并在整府下人惊诧的目光中,大步直迈地送到了紫荆轩内。
容保拎着二女的大包小包在后面小跑紧跟,还不忘向同样快步跟随的兰慧介绍前因后果:“紫荆轩是大小姐出闺前的院落,大小姐出闺后一直空着,不管是以前的老城主还是城主,除了打扫的人,任何人都不得随便走进院子一步。城主一定是认为缓姑娘和姐姐你都是大小姐最亲近的人,大小姐必然极愿你们住进里边,所以一早便里外洒扫一洗,只等缓姑娘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