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华大婚前的五日,容缓从容家祖庙回到了城主府。
城主府已然布置一新,处处见艳红喜意。但,她走向紫荆轩的途中,这条走了三年的路却少有喜带与红灯出现,尤其与其他区域比起,更显清冷。不由有些诧异。幸好,可以解决疑惑的人正从前方匆匆走来。
“容保小哥。”她出声叫住对方。
容保正攒着两道新月眉,低头盘算着什么,闻声抬头,一见来者身影,下意识就想拔脚逃走,转念又想到这只是自己意识作祟,遂沉了心气,迎上前来:“缓姑娘,您回来了?可用过午膳了?厨间还有火,小的叫他们……”
“已然在祖庙用过了斋饭。”她制止住了这位小哥的喋喋不休,“容保小哥是特意不在我走来的一路上张灯结彩的么?”
“诶?”容保没料到这位缓姑娘问得如此简单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记,“咳咳……缓姑娘,您这话……”
果然如此么?容缓嫣然:“容保小哥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的确有趣。”兰慧上下扫了对方一眼,忍不住活动了下手腕,“有趣到让人手痒。”
容保打个哆嗦:我是做错什么了?
二人施施然越过这位喜欢猜人心思的小哥,向前行走。
容保好生苦恼:到底要怎样?梁广老爷子临到城主大婚,才开始顾虑起缓姑娘的心绪,言道缓姑娘进府的一路点到即可,莫太过绚丽引缓姑娘不快。但高大娘方才又来说,明明四遭那么热闹,太过刻意避开那条路只会使缓姑娘以为自己在被怜悯,绝对不会欢喜。他这正左右为难的当儿,缓姑娘看到了,也猜到了,却一脸的高深莫测,不知是悲是喜……所以,到底要他怎样?
容缓回到紫荆轩。满院紫荆依旧,花期已过,叶色葳蕤。
她径直走到后面的小书房,寻出两本书来,再取了悬在窗侧的舆图折叠进袖,踏出门时,将门拉拢阖严——
从此后,这一座小书房,将只出现在记忆中。
这座正沉浸在喜悦中的府第,也将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她总是要向前行走。
*
容华终于见到了蒋更,那位正为了训练自己的一千新军兢兢业业的敌方大帅。
此前,蒋更曾不止一次地向监守者放出话来:擒我的是容缓,擒我天海军大将的也是容缓,这座平州,本帅只知有容缓,不知有容华。
这等话,没有人不晓得言者居心,但无论晓得与否,均太容易在主政者心中播下犯忌的种子,成为主宾失和的火线。
只是,容华不但不恼,反而一笑置之。
班师归来之后,百事缠身,他也便没有急于与其一见,今日在平州营内与诸将议事完毕,得到半日闲暇,移步校场,与这位“贵客”得以谋面。
容缓将一千人交与蒋更,蒋更在训练中屡有淘汰,容缓责成孟将军迅即遣新人替补,始终凑给他一个千人整数。如今近两个月的时间下来,训练已见成效,前两日千人与三千人赤膊对阵,取得小胜。蒋更对此并不满意,正对一千人大发雷霆,咆哮声令震得平江水与之共鸣。
容华示意属下不必惊动,负手在旁,且观且听。
因为太过震怒,蒋更的话多有反复,有些话一讲再讲,一喊再喊,但大意是:本元帅调教出的兵,最不济的也是以一挡十,你们对三千人还要打上一个时辰才能分出结果,且结果那般惨淡,还有脸在操练时叫苦连天?操练时叫苦连天,实战时要么踏着你身边同伴的尸体变成尸体,要么踏着同伴的尸体哭爹喊娘抱头鼠蹿,最后还是会变成一具尸体被人践踏成烂泥!
孟将军陪同城主前来,听着对方这番言语,颇为汗颜:人家一个月前便以一千新兵打败过平城军操练多年的一千老兵,一个月后便以一抵三。况且以一抵三尚且不足,以一抵十只为最低规格,自己这些兵马当真与拥有那等战力的五万天海军沙场相逢,该是何等不堪一击?
当然,陪同前来的将军中也有不服者:区区俘虏,何敢这般理直气壮?但有城主在,轮不到他们发声置疑。
蒋更又一通斥喝过后,命兵士们两两为伴,互殴到不能再战方可停下。
这时,容华发现了姚宽的身影,随在蒋更身边,右手执笔,左手托册,正笔耕不辍。
“他在那里做什么?”容华问。
孟将军捋着城主视线,笑道:“姚壮士是奉容参议之命,全程跟在蒋更身边,记录其操练兵士时的手段手法。”
看姚宽一脸投入,不见丝毫不耐模样,显然是乐在其中。不过,能使这这般俯首听命的,是容缓,还是对蒋更这个强者的关注?毕竟,他是与莫仇合力再辅之容缓的陷阱,才擒住了对方。
无论如何,这倒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记录是一,限制是二。姚宽这个武痴遇强则强,遇到真正的高手,会如疯如魔,缠到对方筋疲力尽也不罢休。当初自己也是在点了他穴道后才制止住了这武疯子的纠缠,有他在,即使蒋更不顾部下性命有意私逃,也等同在头顶罩了一张大网。
容华掀步走了过去。
蒋更发现了来者,仅是一眼,即猜出对方身份,唇角斜斜一勾:“阁下可是平州城主容华?”
容华浅哂:“正是本城主。”
蒋更僵声道:“蒋某乃阶下一囚,阁下要见,蒋某不能不见,无法不见,却实在不想见。”
容华笑色依然,顺从对方的话意,将话题继续延伸:“这是为何?”
蒋更面上讽意浮现:“蒋某说过,偌大平州,蒋某只知有容缓,不知有容华。”
容华长眉微掀:“此刻知道了也不晚。”
蒋更讥嗤了声:“战争是男人的事,你将容缓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牵扯进来,还令她成为了天海军的敌人,需要蒋某告诉你这意味着什么么?”
“在你的评断中,当真认为容缓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这一回,容华没有延伸话题,淡淡道,“一个先生擒了阁下,而后生擒了阁下三位主将的女子,阁下依然认为她仅仅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那又如何?”蒋更声色坚厉,“她越是如此,天海军越是将她当成敌人,她这一生都将受天海军的追杀,你以为对一个女子来说,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么?她精通得那些东西,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但天海军杀人,甚至连刀也不需要!我蒋更治军严明,军法如山,但五万人,谁也不敢拍着胸脯担保里面没有三五败类,你若还是男儿,这一生就该将她保护得风雨不透!”
容华眉目间陡生戾意,向前一步:“那么,本城主便将你五万天海军诛杀殆尽如何?”
蒋更面上讥讽再现:“凭你?”
“正是凭我。”容华语声浅淡,“阁下是没有想到,还是不愿想到?你被一个女子生擒这个事实,已经告诉了天下人,天海军不是神兵天降,不是妖魔鬼怪,如果天海军第一人都可以被捕获,天海军又有何不可战胜之处?”
蒋更脸色自是难看,双眉紧锁,双目暴凸欲出。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尽管一击得手,容华面目间未见一丝得色,声语平淡如故:“阁下的确教军有方,你的诸多部下也的确对你忠心耿耿,直到今日仍然想将你救出牢笼。这两个月,却再不见有人送上门来,阁下一点也不奇怪么?”
蒋更张口欲言。
“莫误会,本城主无意挑拨阁下与部下的情谊。”他也无意再听咆哮之声,“本城主只想告诉阁下他们分身乏术的理由。阁下可有兴趣?”
蒋更面色一凝,抱拳:“请容城主详细告知。”
“梁州的程家军联合万家军以及奉州的阿木部落,正在围攻你天海军。”
蒋更两眉深攒:“梁州不是已然成为你平州领土?”
“如果程家军、万家军负隅顽抗,本城主不会这么轻易得手。他们的心思,全在阁下的天海军身上。万家军不说,程家军曾两度吃过你天海军的败仗,那个作风彪悍的阿木部落更是屡屡败在你天海军手下,当得知天海军群龙无首之后,他们甚至连守卫领土的心思也没有,一心只想将天海军踩在脚下,报往昔宿仇。”
“两军交战,各凭本事,何来宿仇?”程家军、万家军不足为虑,但那阿木部落里有一个阿木斯……蒋更面色沉沉,“请问容城主,可有他们间的最新战报?”
“程家军、万家军负责从两翼截断天海军后路,阿木部落正面相抗,于安、奉交界处的顾凉山下已打了十日十夜,周围村民死伤无数。”
蒋更左手成拳,击上身侧木桩。
木桩粉身碎骨,容华恍若未见,道:“本城主还听闻,尚有其他藩地的两支劲旅赶往战场,亟欲送天海军最后一程。”
蒋更双目充血,恨声道:“军人浴血沙场,保家卫民,守卫疆土,不为私仇,只因职责,这些人为何……为何……“
“因为天海军屹立在神坛太久。”有人道。
蒋更抬头。
容华侧眸。
容缓徐徐走来,道:“对不住,蒋帅,容缓刚刚才得到消息,希望不会太晚。”
“你……”蒋更退了半步,“你是何意?”
容华眉梢一动。
“容缓想网开一面,放蒋帅回到天海军的中军大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