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娘感觉自己弄巧成拙了。
虽然然这一次又是受老头子的差遣前来容缓面前做说客,但她也是有自己的一番考虑。在她看来,除了出身,缓姑娘做为城主夫人,还是欠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正室夫人的器量:大门大户的夫人,如果没有一颗容人之心,如何打理家事,抚育后人?
因为是大小姐精心抚养长大的孩子,高大娘很想将这些话当成体己话儿般,推心置腹说给容缓听一听的。另外,高大娘还想告诉容缓的是,以她的品貌才情,也只有城主那样的才能匹配,但城主那样的人生来就担负着责任,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给缓姑娘想要的那一份“尊重”……
可惜,这席话没有机会说出来,容缓以那样的方式将她赶出门来——如此,正是心胸不够的证明。完不成老头子的交代,倒无足紧要,但这个孩子的前程实在让人担忧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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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娘这一声叹息,微不足道地湮没在了紧随而来的大事件中。
储何集结本州人马及安州南境内的蛮族部落并梁州投奔来的残部,攻打黄坡城,掀开反击大幕。
容华从平城营内调遣三万兵马前往支援,也是在这时,平南胡家再次示好,捐资重捐粮草,也通过另外的途径告诉城主大人:胡家千金精明强干,主营家中粮食生意,颇有生财之道。
紧随其来,明、胡之间的战况也因为奉州兵马的退散而发生巨变。
数月前,奉州为声援盟友胡州,命阿木斯率领号称十万的大军以威慑之势现身于安州边界,确实令得安州城主赵锃心生忧虑。
只是,当与天海大军对决的阿木部落送来蒋更回归的消息后,阿木斯亟欲与老对手蒋更一会,连夜离营,赶往交战之地。这位阿木部落出来的悍将,向来都是我行我素,而骤失主师的数万大军不知归路,营中副将以八百里加急报与奉州城主赫必律,等待上锋指示。
这日的凌晨,东方微曦,值守的哨兵正自瞌睡,突然杀声四起,一名白马白甲、面色黝黑的少年手持一杆长戟,背负着那轮突然跳出地面的旭日瞬间散放出的光辉,一马当先闯进营来——
此人,正是羿清。
羿清府一万精兵,沿捷径夜奔二百里路程,直挑奉州中军帐,先行将一干将领拿下。先失主帅,又失主将的数万人马无心恋战,溃散而去。
这场突袭,是羿清的一步险棋。
有奉州这数万大军驻扎在安州边境,赵锃始终有动摇之心,其身边的门客们也一直力劝城主与胡州息兵止戈,回到以往的安稳岁月。如此一来,已然展开的战局都有随时中止的可能,极易前功尽弃。
“父亲总是只愿着眼于眼前,不想放眼长远。他从来不肯想一想,在这个乱世怎可能独善其身?安、梁两地如果不是一心想吞并平州,怎可能放过明州?胡、奉两地如果不是与安、梁两地有十几年的旧仇,又怎会放任安州不理?等那些藩主收纳了四方,势必要找上安州,届时我安州不就成那些虎狼之辈的待宰羔羊?”
赵颖慧深知父亲优柔寡断耳根软的秉性,极力支持这位少年将军放手一搏。两人推敲了数日,路线、战术、危机应对无不详尽,制定下这个两百里夜袭的计划。
计划中,羿清做好了要与阿木斯一场苦战的准备。在他与阿木斯单打独斗的期间,手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下一干副将,而另一半人马在大营四遭摇旗呐喊,营造数倍于敌的错觉,只留出一条路供奉军逃生。
但阿木斯不在营内,令得计划比料想得更要顺利,预想中的伤亡也降低过半,可谓空前的大捷。是而,尽管此次突袭不曾向赵锃请示,仍然得获城主嘉奖。
对赵锃来说,只要将阿木斯那只凶猛彪悍的杀神驱离自家的门口,手法可以不计,过程可以忽略。
而羿清经这一场大战,再一次成为了安州军中新贵,大家都在猜测或等待着,看这位新贵少年何时成为城主的乘龙快婿,真正跻身贵族之列。
对于羿清来说,经历此役,自己又向着与小容兄弟“夫妻”团聚的日子迈近了一步,而这一步之后,还有许多步。首先,要将胡州纳入自己的版图。
因为奉州兵马的退散,胡州兵马士气大颓。在此之前,因为听到阿木斯之名,胡州兵马尚曾军心大震,在与安州兵马的数度交战中占据上风。但那个对他们来说如同猛虎出山一般的少年将军羿清,将这一根精神支柱摧毁殆尽。
羿清一鼓作气,十日内连攻三地,直逼胡城城下。
胡州城主耶张无心对战,趁着夜深人静,带举家老小弃城逃亡,投奔奉州而去。跟随城主的,尚有城主的亲随卫队。
城中守军主将听闻城主弃城,不由心灰意冷,当下也率五万守城兵士从另一城门离去,将一空没有一兵戍守的城池抛在身后。
在满城百姓的忐忑中,羿清兵不血刃地进驻其内,随即贴出安民告示:军律如山,凡有兵士扰民者,当下立斩。
一个一年前少有人听过姓名的少年,如今成为天下尽知的名将英豪,几乎盖过了蒋更,盖过了阿木斯,并将继续覆盖许多人的存在。
此一边风云变幻,另一边波谲云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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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因为平城气候潮湿,深秋时分的大帐业已升起一盆炉火。
容华走到火盆前,将几页纸投掷进其内,其上所书,是他责成孟将军派得力人手搜索来的讯息:安州与大漠交界之地,一个突遭匪众洗劫的中富之家,惟一逃出生天的儿子,姓羿名清。
孟将军一怔:“这不是城主想要的东西么?”
容华俯视着火盆内因为加了助燃物骤然高升的火光,道:“这些东西只是表面,任何一个有嘴有耳的人皆可打听得来,毫无价值。”
孟将军听出上锋言外之意,道:“城主认为这个羿清另有来历?”
“出身一个寻常的中富人家,受了几个私塾先生与武师的教导,就能那般横空出世,你会相信么?”
孟将军不认为自己有城主那般敏锐的感知,只道:“可那个边塞小镇的羿家确有其存在,也确实在大概三年前受到了山匪洗劫,惟一的儿子逃出生天,下落不明,也是官府记录在册的。不过……”他话音一转,“如果羿清这个身世确真是假的,能够与一桩传闻如此契合无间的话,他的来历绝非寻常。”
容华盯着炉内火苗,在纸张燃烧过后,火势萎回原状,方才的乍然绚烂仿佛只是一个假象。
明明不是假象。
“城主,属下听人说,容缓议与那个羿清,似乎是认识的,真耶假耶?”孟将军问道。
容华眸光扫来:“听谁说?”
“这……”孟将军微微汗颜,“其实是属下有一次无意听到了容参议与兰慧姑娘的话,中间似乎提到过羿清这个名字,而且语气中,那个名字似乎不像仅仅是安州名将。”
“容参议并不晓得羿清真正的身份来历。”容华道。这不是猜测,是断言。
“……”孟将军欲言又止。他方才提到容缓,更想问得是容参议何时回到军中。虽然在一个月前,容参议送来了改良后的操练方案,但至今再未现身,明明尚有其他军中事务有待商议,为何突然消失了踪影?
“本城主查访羿清来历的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尤其是容参议。”容华道。
“是。”总须您先将容参议派来,属下才能践实保密之道不是?
“高泓进来。”
高泓应声报入。
“回府后去找姚宽,委托几个江湖上的行家里手,追查羿清身世。”
高泓领命。
孟将军暗暗称奇:城主对那个羿清如此在意,是被对方接二连三的胜绩给惊到了还是单纯想知己知彼?真真难得呢,城主大人,明明目高过顶,从未真正将谁放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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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州境内的兵马遭遇粮草危机。
这并不稀奇,梁州近几年天灾不断,百姓少有粮米进仓,流离失所到平州境内的难民每年不下千人。冯逵曾将粮草牢牢锁在自家的粮库之内,容华攻下梁城后开仓放粮,多年的积攒不到十日即发放一空。而即使梁州归入平州,上苍也不可能格外垂怜,给予梁州百姓丰衣足食。
既然不能从民间征集,就须平州供给,但,不易呢。
倘使不能供应及时,十几万征战在外的兵士子弟如何度过即将到来的严寒冬时?
战争,是世间最奢侈的消耗,除了生命,还有天地赐予的资源。
“惟今之计,最好的法子,是与平南胡家成为亲家。”方子青道,“须知胡家小姐的嫁妆,就是胡家那个堪堪抵国的粮仓。”
容华视线扫其一眼:“先生是真心话?”
“在下也只是就事论事。”方子青道。缓缓啊缓缓,原谅我这个老师不能事事为你考虑。
“但是……”近来已经正式参与平州政务的容保脸上浮起些许难色,“胡家上次派来的冰人曾提过,城主倘有意与平家结亲,订亲之后便要完婚。他们应该是怕夜长梦多,蹈了叶家的覆辙吧?”
方子青点头:“胡家本就不是平常的商贾之家,他们挣得下偌大的家业,自然也有非同一般的盘算之法。蚀本的生意,平家必定不做。”
陈彻面相沉闷,默然不语。南奉言前往高阳城坐阵,倘若他在,必定也会同自己这般为弟子容缓不平:即使娶胡家女为当下最省事的法子,为何不能为了缓缓做一番额外的努力?难道在座者没有一人明白,缓缓一人可抵得上十万雄兵?
方子青瞥其面色,心中叹息:缓缓的价值固然珍贵,但如果娶一人可免数量未知的伤亡,作为决策者,就须为那些生命担承不是?
“立即完婚又有何不可?”有门客道,“城主早已到了大婚之龄,倘若因为还顾忌叶家门面,大可不必。叶家千金毁约在前,城主仁至义尽,何须顾虑重重?”
这位向姓门客投奔至平州的时日尚短,不晓得容缓在城主心中的分量,自然也不知大家真正的顾虑所在。
方子青观察着容华面色,心中对城主的答案几近了然:即使城主喜怒惯会不形于色,但越是没有表情,越代表已下决断。虽然他主张城主成婚,这时却又为自家弟子感觉到了些许的委屈。
“那胡家女儿非正妻之位不可么?”陈彻僵声道,“既然是商贾之女,城主给予她一个平妻之位也算高抬……”
“彻贤弟此话差矣。”方子青明白他是想为容缓争取“夫人”名位,但依那个徒儿的心气,决计不会喜欢这般多余的考量,“胡家愿意将主管家族粮食生意的千金嫁进府中,足见其与城主结亲的诚意。胡家富甲天下,若非自感门楣稍有不济,又何须将嫁妆抬得如此贵重?但其毕竟曾身为士族,一个平妻之位,恐怕难以满足对方所求。”
容华以指节敲击桌案,瞳光骤明骤灭,思绪乍起乍伏。
“城主。”容保小心开口,“胡家曾为我我们大军捐粮多次,每每出手,必然大方,属下相信这一次他们得知实况,仍然愿意慷慨解囊,不妨……”怎么说着说着,感觉自己这张脸的脸皮厚得无敌起来?
有门客道:“依胡家的行事风格,便凡城主开口,他们必定慷慨,但是,未免有失厚道。”
“无论娶与不娶,城主总要看一眼胡家千金的品貌才情。”容保不想陷在两难里,一边操心缓姑娘,一边操心城主大事难成,请命道,“叔夫人、高大娘明日要去见一见这位胡家千鑫,属下请命陪同二位前往。如果胡小姐配得上城主,我们来商议是娶还是不娶或者怎么娶这个问题如何?”
当年,兄长为自己订下叶家那门亲事,所处于的境况想必与眼下相差无几。那个时候的容家二公子,当真是逍遥自在得紧。容华掀眸:“准了。”
胡家小姐品貌如何不重要,配不配得上也不重要,派容保前往,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缓兵之计,以使自己不必过早地陷入毫无用处的懊悔里。
唉,缓缓,打今日起,为师愧对于你呢。方子青心内喟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