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雨日。
子衿院内,正厅廊下,方之青一手抚琴,一手执棋,正当自娱自乐的当儿,陈、南两位来访,各执一壶清酒。三人对雨小酌,赋诗怡情,好生快慰。
院门轻响,容缓撑一把竹伞姗姗而至,嫣然笑语:“就知道在这等难得清闲的日子,三位先生定然有一场小聚,所以,学生做了几样小菜,为先生们助兴。”
今日,她身穿一袭雪色深衣,除袖口、襟绣隐见些许翠色竹叶,周身上下不见任何饰物,却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好似从画中走来。
方之青暗叹:城主看着如此的妙人,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她自由了罢?
随在容缓身后的兰慧将手中食盒放下,取出四碟小菜,一盘新切鲜果,摆放在三人间的竹案之上。
“缓儿今日没到城主书房当差么?”方之青问。
容缓盘坐在一旁竹簟上,边分置三双竹箸,边摇首道:“今日城主许我休假。”
这倒是奇了,明明前些时日因为外出多日少有见面时候,今日怎舍得给了假期?方子青心头不无纳罕,但小菜爽口,鲜果润喉,弟子也悦目,坐得其利的是自己,何乐而不为?
“缓儿三日前交来的那份功课甚好,显然已将八卦阵图精髓切实领会了。”陈彻对这弟子委实满意,“若有一日用于实况,还须多方考虑,莫似为师之前那般一味拘泥于书中所授。”
“是,学生记得了。”陈先生不似方、南二位那般洒脱随兴,有一即一,行事周正,却也是给予她最多褒赞的师长。
“如今看来,我们三人中惟一称得上‘慈师’的,居然是脾气最坏的陈先生。”南奉言笑道。
南奉言最擅兵法战略,这两年来对容缓也是倾囊而授。在他看来,容缓在这方面的天资远胜其它,而在她向自己行拜师礼之前,便已受过最好的教导。可惜造物弄人,那位远嫁他乡的容奢若非长女而是长男,必能创下一番基业,要么是驰骋沙场的战神,要么是搅弄风云的枭雄,着实教人嘘唏。但,眼前的这个弟子也非男儿,她的未来又将是如何光景?
“缓儿再过几日便要举办及笄之礼了吧?”方之青问。
方先生一手执酒,一手执箸,将琴冷落下来,容缓揽过,原是信手拨弄,继而曲音一转,成一曲《阳关三叠》,此时听得先生问语,答道:“是,再有几日。”
方之青听着这首琴曲,“你可想过,你若及笄,生活将有何改变?”
容缓明眸澄澈相对,道:“先生会有此问,是认定学生的生活必然有所改变吧?”
方之青浅笑:“缓儿开始学会用问题回答先生的问题了呢。”
容缓亦笑:“是先生教得好。”
而后,她低眉覆睑,专心侍弄指下琴弦。
三人也不再多话,各自闭目聆听。
子衿院内种了半院青竹,春雨霏霏滴落其间,令得沙沙有声,加这一曲缓缓而来的琴音,添得几分幽幽古情。
琴曲到了“三叠”处,她启唇低唱:“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三人微怔:他们这弟子爱书成痴,对音律、歌乐之事从来都无甚热衷,今日竟这般兴致,实属难得。
容缓琴罢歌歇,起身:“三位先生,学生尚有一些功课未完,先行告退。”
三人看着那道已然长成的少女身影渐远,不由得齐声一叹。
“身边有如此惊才绝艳的女儿家相伴,眼中还看得到他女子么?”南奉言道。
方之青失笑:“最爱武道的奉言竟有如此细腻之声,真真稀奇。”
陈彻皱眉:“城主有婚约在身,缓儿仅是智囊之一,说什么看与不看?”
南奉方深知这位老友的固执,无意为了这事掀起一场争辩,遂一笑置之。
方之青沉思良久,忽道:“难道你们没有人奇怪,缓儿今日为何要弹《阳关三叠》?”
“一首琴曲而已,有何稀奇?”南奉言不解。
陈彻也点头。
一首琴曲而已?这可是离别之声。那孩子做事向来不曾无的放矢,今儿冒着细雨赶来,为他们弹琴唱歌,难道只是为了给三个老头子尽一尽弟子的孝心?
*
今日一早,容华尚未洗漱,便得高大娘知会:因她生辰在即,城主欲在府内为她举办一场庆生宴,为了各处便利,近期请搬回府内。
容缓安然领命。
近晚时候,容华归来,前往芳华苑途中,行经紫荆轩时,听得了一串笑语声。他看向身侧的容保。
容保会意,禀道:“是缓姑娘搬回来了,叶小姐也在。”
他走近紫荆轩虚掩的院门,从两道木门的缝隙中,看到坐在夕阳霞光中的两个少女。
自从姐姐离世,容缓着衣便尽是素色,今日也是一身米白深衣。按平州女子成年前的风气,满头发丝仅打了一个双环髻披于脑后,一根素钗斜挺鬓角,皓颈修长,柳腰细小,整人却不再骨瘦伶仃,正是纤秾合度。她长大了。坐在容缓对面的叶艾,身上的鹅黄春衫在霞光中明丽飞扬,一如其素来风格。
两人坐在一处,多是叶艾说,容缓听,每有意趣横生处,叶艾笑声朗朗,容缓笑意粲粲,两人之间,无论表情还是气氛,皆见由衷。不过,这一静一动两人,晓不晓得她们在平城人心中该是如何的水火不容?
容华转身。
“城主,叶小姐今日并不住在府中,您可要与缓姑娘一同用膳?”容保问。
“不必了。”她这两年刻意疏远,他也不曾逼她相近,如今她已成年,他也必须完成大婚,他们已没有了拔河角力的时间,“本城主还有一堆公文要理,你去盯紧及笄宴的筹备事宜,莫再理会这些琐事。”
“是,小的知道了。”不但知道,而且非常知道。城主对缓姑娘的用心,端的是深切呢,但愿,及笄宴后,所有人都能称心如意。
*
四月初八。
许是老天爷赏脸,今日也是晴朗天气,连下了数日的春雨一夜间仿佛从不曾莅临这方大地。在一轮红日的照拂下,府内家丁、丫鬟、厨娘、杂役尽皆出动,一早开始便为午时的家宴奔忙操持。
紫荆轩内,高大娘才带人送来数套春装及首饰,兰慧苦心构思着式样与颜色的搭配,回过头,却见容缓依然披发简衣,坐在窗下美人榻上,眼睛不曾从手中书卷上偏移。
“缓缓……”
“兰慧姐姐无须催我,我今早已然沐浴过了,你选定了衣服与首饰,叫我过去就是。头发也不需要多做打理,叔夫人会为我绾发插簪,。”容缓淡淡道。
兰慧深知这小姑奶奶的脾气,催也无用,也便将全副心思用在了衣饰的挑选上——
今日,必要推出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缓缓。
容缓掀睑,看着兰慧跃跃欲试的背影,心底叹息:这一日,终是来了。
这一日,容华只邀请了几位亲近之人参与,三位先生,隔壁的婶母,及族中的几位长辈。叶艾作为容缓好友,自然也收到了请帖。
容华为一个非奴非主非妹非亲的女子操办及笄宴,叶为古对此有诸多不快,劝女儿需有一些计较与应对。叶艾满口应下,随即对镜理妆,欣然赴宴。
宴会设在芝兰轩内。
初午时分,容缓如时现身,身着水蓝衣裙,面上淡施脂粉,一根蓝色缎带束挽青丝,全身尽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新鲜颜色。叔夫人作为族中长辈,持梳将她满头青丝绾于头顶,将一只栀子花形的玉簪贯入其中。
容缓对这只簪子有些意外,此前她自购了一只素簪交予叔夫人,怎临时换了如此贵重之物?但时值此际,不好多问,先行回首谢礼。
叔夫人将她扶起挽入席座,在她耳边悄声道:“这簪子是城主专为你打制,打成你最爱的栀子花样式,端的是用了心思的。”
叔夫人寡居多年,身前清冷,自得容缓陪伴,生命便多了几分温度,又因见她与容华郎才女貌,只盼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至于其他,又岂需要一介妇人去多思多虑?
容缓想到了紫荆轩案头多出的那些木雕,每一样都是栀子花的形状,就连窗下,也多了数株紫荆花的花苗。
他对自己自然是好的,好到无须再好。
只是,这世间尚有先来后到,更有名正言顺。纵然与叶艾从无深交,这个男子也不再属于自己,伸进雪屋的那只手,已经握在另一个女子的手上。
“今日,有诸位长辈,有缓缓师友,本城主有一事要与各位说明。”容华踱下方台,立定在芝兰轩当央,“本城主不日即将与叶家小姐完成大婚,婚期已定,此后会以通告颁布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