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叶艾回到叶府,直奔闺房,翻出诸多不曾佩戴过的首饰,取出数套尚未上身的衣裙,一一装进奁盒,置入包裹,还将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搜罗了一气,而后匆匆又要出门。
叶为古出现在门口,将女儿堵回闺房。
叶艾不得已敷衍行礼,笑道:“爹是几时回来的?”
叶为古对女儿左右双手各挂包裹的外状看也未看,只对四个也是同样情形的丫鬟则是拧眉怒斥:“你们是如何伺候小姐的?”
四个丫鬟当即跪地:“奴婢错了。”
“平白无故的认什么错?”叶艾恁是理直气壮,“爹定然是来教训女儿的,别总拿她们撒气。”
“放肆!”叶为古面覆厉色。
叶艾眼珠转了转,虽然吃定父亲不会拿自己怎样,但四个丫头却是不妙,当即将左右手内的包裹放到案上,伸臂搀扶,笑脸盈盈:“爹爹莫生气,您且先坐下,女儿为您倒一盏茶来润喉。”
叶为古冷哼了一声,推了一推,也便顺着女儿的手坐了下来,道:“有丫头们在,几时需要你来倒茶?”
“是,女儿晓得。”叶艾向犹跪在地上的四个丫鬟暗施眼色,“山清、水秀、轻歌、曼舞,还不快去为爹爹上茶,难道要本小姐替你们做事不成?”
叶为古眉头锁起:“为父说过多少次?及早将她们的名字给改了,如此草率随意,不成体统。”
叶艾甜声乖应:“是,女儿回头便去拜读佛经,为她们改几个庄严持重的好名字。”
这个长不大的丫头啊。叶为古紧锁的眉峰因女儿的顽皮性情稍有松缓,仍肃容沉声道:“若你再如此下去,为父当真要为你请几位教习师傅进府,在你出阁授你一番礼仪,也免得外人说我叶家教不出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
那可真是天大的麻烦。叶艾吓得噤声。
叶为古:“坐下,为父有话问你。”
叶艾:“是,父亲。”
叶为古:“你今日白间可是去了城主府?”
叶艾:“是,父亲。”
叶为古:“见到了城主?”
叶艾:“是……不,女儿今日不曾与城主谋面。”
叶为古面色一凛:“你没有见到城主?城主没有来见你?”
叶艾不解父亲为何突然起了怒意,嚅嚅道:“府中人说,城主近来一直忙桃花讯的事,分身乏术。”
今年的桃花讯初过,平水沿岸农田受毁千亩,损失虽比往年好了许多,仍须费心治理,此乃正务,倒是无可厚非。叶为古怒气稍歇,问:“既然如此,你可曾见到了那个缓姑娘?”
“见到了!”叶艾喜笑颜开,指着一干包裹箱笼,“所以艾儿回来规置这许多好东西,便是为了送给缓妹妹。”
叶为古蹙眉:“缓妹妹?”
叶艾颔首:“对呢,缓妹妹小我两岁,可不就是艾儿的妹妹?”
叶为古思索良久,问:“是个怎样的女子?”
叶艾手捧双颊:“爹爹觉得艾儿美不美?”
叶为古盯着女儿纯美的面容,不禁展露微笑:“你是我的女儿,自然是最美的。”
叶艾甜孜孜一笑:“虽然艾儿很不想承认,但缓妹妹比艾儿要美上许多,就连那只手也是美的,举起时宛若是透明的,还有那双眼睛……”
随着女儿绘声绘色的描绘,叶为古神情一点点暗沉下来,沉冷的目光向奉上茶点的四婢投去,问:“你们也见到那个缓姑娘了?可真如小姐所说?”
四婢面面互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叶为古厉声:“如实禀来!”
“是,老爷。”四婢骇得一颤,年纪最大的山清脱口道,“那位缓姑娘确如小姐所说,是……个美人胚子没错。”
叶为古双目精光陡闪:“据你们所察,人品如何?”
“据奴婢看来……”
“爹为何不问艾儿?”叶艾好生奇怪,“山清她们也没有与缓妹妹聊天说话,从哪里晓得她的人品性情?”
叶为古心内叹了声,道:“那么,在你看来,缓姑娘人品如何?”
“缓妹妹比艾儿小上两岁,书却读得比艾儿多上许多,无论什么样的话题,只要艾儿提起,缓妹妹都能晓得。”
心机深沉。叶为古心道。
“缓妹妹书读得多,却不似上官盈那些人一般喜欢在艾儿面前卖弄,听艾儿说话时总是含着一抹笑,不见丝毫的不耐。”
虚伪做作。叶为古再下判断。
“还有,缓妹妹明明生得美,对自己的容貌却似毫不在意,所以,艾儿才要为她好生打扮……”
听女儿还要继续堆砌溢美之词,叶为古怒其不争道:“你可知道这位缓姑娘极可能是容华的侍妾?”
叶艾一怔。
叶为古再下猛药:“且从城主府传出的讯息来看,容华对她极为看重,说不得会将城主侧夫人的名份给了她。一个貌美与学识皆在你之上的女子,你与其共侍一夫,将来必有诸多苦楚,这一点你可清楚?”
叶艾摇头,表情虽有几分迷茫,旋即却是笑开:“父亲错了。”
“什么错了?”
“艾儿听说城主府来了一位甚得城主喜欢的缓姑娘时,也是担心是个迷惑人心的狐媚子来着。可艾儿与缓妹妹一番交谈后,便晓得缓妹妹决计不会做人的妾室,即使是容华,她也不会。”
难得看见心无城府的女儿有如此确定的判断。叶为古皱眉:“何以见得?”
“因为缓妹妹的心很大,不似上官盈那些人那般此生最大的想望便是嫁一个人才、相貌、门第、财业一样也缺不得的如意郎君,好供她们在姐妹间攀比夸耀。”
若那个容缓仅是想嫁一个如意郎君得三餐温饱的世俗女子反而易于对付,“心很大”意味着她所图更多,不会做妾……难道还是妻?叶为古面色越发沉郁:“如若她不甘作妾,容华许她一个平妻之位,你又将如何?”
叶艾当即愕然。
叶为古重重一叹:“我的傻艾儿,你如今已然及笄,按照我们平州的风俗,两年内务须完成大婚,为父虽爱你天真烂漫,却不能再容你如此下去了。单是从你话中,为父已然可以断定那容缓必不是易相与之辈,你与之交往,且须有防人之心。为父如今在平州军中尚有军职,即使没有这层关系,为父的话在容话面前也是要有几分分量的。他若胆敢偏袒妖女,为父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妖女若敢对你有任何不敬,为父也必定不会由她放肆。”
叶艾螓首低垂,心思千回百转。
叶为古又是一番语重心长的耳提面命。
待父亲离去后,叶艾看窗外已是日阳西斜,当即吩咐四个丫鬟趁着天色未晚,及早返回城主府。
“先将这些东西放回原处么?”山清问。
叶艾颦眉:“为何要放回原处?”
“方才老爷不是说……”
“父亲有父亲的立场,我也有我的。”叶艾好是坦然自在,“这是我给缓妹妹的礼物,全数带上。”
山清还想再劝,水秀将她拦住,道:“小姐自有小姐的打算。”
叶艾点头,笑晏晏道:“我只管与人为善,至于能否换来他人的以诚相待,是他人的问题,与我何干?”2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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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水,进了杯中水内,激起整杯的涟漪。一滴水,进了碗中水内,引发圈圈的波纹。而若是一滴水进了湖,进了河,进了海,便等同从不曾出现,从未存在。容缓立身在城主府后园的小湖边,看着那平静无波的湖水,本来以为脑中会纷乱如麻,不料反而格外清明,反复在心头打转的,仅仅是如此一个不着任何边际的漫想。
兰慧伴在旁边,看了眼四周无人,道:“这府里至少有一半的人想看你与叶小姐见面之后的狼狈,你若是此时落下泪来,便要被她们给笑了去。”
容缓莞尔:“兰慧姐姐认为我会哭么?”
兰慧叹了口气:“你若是当真哭了也在情理之中,我虽然不想你被一些人称心如意,也不想你自己闷在心里苦受。”
容缓微讶:“兰慧姐姐认为我若哭了也在情理之中,是认为缓缓应该为城主婚约之事一哭么?”
兰慧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缓缓小小年纪便遭受这等痛楚与难堪,她着实不知该从何处安慰。
“叶小姐很聪明。”容缓道。
“啊?”兰慧怀疑缓缓是不是被刺激过度出现了幻觉,“那位天真的大小姐很聪明?”
“很聪明。”
兰慧恍然大悟:“难道说,她的貌似天真是假的?单纯热情是装的?实则是在扮猪吃老虎?”
“并非如此。”容缓淡笑,“她的聪明是心思澄明,本能藏拙。那样的人,极易令颇具戒心人的人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备,也极易令我这种人无法全力出击。虽然,无论她是不是那样的人,容缓都不会将她列为对手。”
兰慧还想再问,容缓却不想再说,伸手捡了枚石子投进湖中,看那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且乐此不疲,一玩再玩。
远远地,容华立于书阁顶楼,眺望此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