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缓见了叶艾,叶艾见了容缓,府中人皆在观望这两位今后的相处之道。然后,容缓在第二日仍按时到芳华轩看报章写条陈,容华却未在芳华轩出现,至今已是第三日。他们尚未见面。
这两天,为了调用几幅已不宜挪动的老旧舆图,容华都在藏书阁内议事。而藏书阁共有五层,最顶层正好可将府内一切俯瞰眼中。
今日议事完毕,几位擅长治理洒道的都水监告辞退去,容华又一次向上攀登了两层,来到了顶楼。在他的视野内,一身白衣的容缓在花红柳绿的背景中竟是格外醒目。
“缓姑娘近来很喜欢看水呢。”容保道。
“除此之外呢?”容华手扶栏杆,身势前倾,“如你所说,她当真没有任何异常么?”
容保紧着点头:“是,缓姑娘这两天都去了芳华轩,还将条陈仔仔细细地放在了城主桌上,神情、言语不见任何异常。”
容华眸光明灭,心绪沉沉。
容保偷觑主子面色,道:“城主,依小的看,缓姑娘没有表露悲伤并非因为不难过,而是……”
“本城主还不需要你替本城主去揣度缓姑娘的心思。”容华淡淡道。
容保乖乖闭嘴。
容华目光依然锁定在湖边那道人影身上,道:“去查一查,府中到底是何人向叶家传递了消息。”
容保想了想,问:“城主指得是除了个把说漏嘴的丫鬟以外的人?”
容华唇畔现出一丝冷意,道:“倘仅仅是在府中私下递一两语闲话,本城主可以当作是他们无意说漏了嘴。”
“小的明白了。”容保心领神会,“而倘是特意将消息送到了叶府,那就是吃里爬外,家法不容。”
叶艾不请自来,而后直达紫荆轩,全程畅通无阻。若仅仅因为她顶着城主府未来女主人的名头便已然可以这般逍遥,这座容家住了近百年的府邸便该易姓为叶了。
“那……”容保掂量着下面话若是出口,被城主一脚踹下去的可能有多少,“城主是想娶缓姑娘为平夫人还是如夫人?”
容华眸光倏地横来。
容保垂头待宰。
容华却没有动怒,徐徐道:“本城主在这世上的亲人,只余缓缓一个了。”
“是小的过于狭隘了。”容保心中不无诧异:原来缓姑娘是这样的存在么?
“貌似,广叔很不喜欢缓缓呢。”容华视线放眼全府,每处院落,每座亭台,“府里秩序井然,风气端正,全是广叔治理有方。广叔曾跟随父亲二十余年,又随在大哥身边多年,无论忠诚、才干,还是心地、品性,皆无可指摘,但是,正因他跟随父亲太久,很多时候会与老城主有着同样的思虑。他们都认为本城主永远不会长大,永远是那个偏激易怒的少年。”
小的倒是跟着您长大,您几时偏激易怒来着?容保很想问,但看城主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展开这个话题。
“但是,将本城主当孩子,老城主可以,广叔不可以。”容华眉目间有着淡淡憾意,“请广叔去平南的别苑养老吧。”
容保一惊:早在晓得高大娘带着叶小姐进了紫荆轩后,便料到城主一定对府中上下加以规整,但决计没有想到城主会拿广叔震慑全府,别人是杀鸡儆猴,城主是要直取源头。
“恕小的直言,广叔怕是要……要伤心的,他一定会认为您受了缓姑娘的蛊惑,说不得会将这笔账记在缓姑娘头上。”
容华修眉略蹙,平淡道:“倘使广叔当真做此想,只能更加确证他已然不适宜继续做这座第的总管事。”
容保真想打自己的嘴:方才那话与挑拨离间何异?抓耳挠腮了半晌,急切道:“小的斗胆再说上一句,咱们城主府有如今的局面,离不开广叔的精心打理。小的认为,广叔纵是有错,城主至少也该给上一次机会。”
容华面无表情:“你当真如此认为?”
容保迟疑点头:“是。”
容华断然道:“即日起,你不必时时随在本城主身边了。”
“城主?!”容保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两膝落在地上,张手便要抱住主子双腿,“容保错了,请不要赶容保离开。”
容华偏移半步,嫌弃地躲避开他的鼻涕与眼泪:“即日起,你随着广叔身边,多学多看,早点给本城主独挡一面。”
“啊?”容保呆住了一张涕泪纵横的脸。
“去请广叔到书房,本城主与他有话要说。”容华吩咐,转身前,眸心内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经先行转身,走进了花树掩映之中。
*
当晚,梁广回到位于城主府后方街道的家中,坐在灯下,一时叹气,一时黯然,一时忧忡,一时气恼,一时又起身踱步,心意难平。
高氏坐在榻上绣着鞋垫,看了半天,终于道:“你今日可是被城主训斥了?”
梁广脚步定住,扼腕道:“没想到,城主年纪轻轻,便要被美色所惑。”
“你少在这边自以为是。”高氏将手中的针线活放下,起身来到桌旁,“我且问你,缓姑娘来府后,做了那一件事,让你认为她在迷惑城主了?”
梁广瞋眸相对:“这还需多说?住进大小姐曾住过的紫荆轩,随意出入书房重地,更有甚者,城主为她从主寝楼搬入芳华轩。这桩桩件件,哪里会是她来之前城主会做的事?”
高氏看这老头子真是老了,看事居然偏颇到这个地步,道:“你说得的这些事,要么是城主吩咐,要么是城主在做。再说,她若是不来,城主想做又为谁做?”
梁广拧起两道花白眉毛:“不正是因为她以色惑人,城主方会……”
高氏叹气:“你好歹也算是看着城主长大的,城主是那种没有定力的?”
梁广哼了声:“少年心性,难免心猿意马。”
“你这话又前后矛盾了不是?”高氏索性安稳坐好,与这顽固老头儿对峙到底,“你方才还在叹城主年纪轻轻不该被美色所惑,现在却在说少年难免风流。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城主如同大城主、老城主那般,把府中事全权交你定夺,更想替两位已逝的城主看着现在的城主。”
梁广拍案:“我受两位临终所托,替已逝的人看着城主有哪里不对?”
高氏也不惧他,道:“咱们是夫妻,你好我才能好,不怕直拆你的老底,整桩事中最大的毛病,就在于你不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你是府内的总管事没有错,管着府里的二百多号人没有错,但是,你不是主子,这城主府不是你的。城主喜欢哪个女子,纳几位妻妾,几时轮得到你来过问?”
“我……”梁广面红耳赤:老太婆的这些话,没有一句不切中要害。
高氏没有见好就收:“你之前不时要我在缓姑娘面前‘敲打’一下,之后又让我把叶小姐带到缓姑娘面前。我那时没有和你过多争竞,便是要让你看看,就算我照你说的做了,情形又有什么改变?缓姑娘主动离开城主府,离开平州?你别忘了缓姑娘是大小姐的人,大小姐将她派到这边,就是为了成为城主的身边人。她被赐了容姓,为得就是成为容家人。”
梁广摇头,一阵委屈涌上,两滴老泪滑出眼角,抬手抹了一把,道:“我受老城主与大城主所托照顾城主,比谁都晓得城主与叶小姐的婚约意味着什么。那叶家老爷疼爱叶小姐远近闻名,若是被他知道城主在正妻进门前先与一个美貌妾室如胶似漆,还不知会惹出多大的风波。万一波及到两家婚约,叶家就会成为城主治理平州的最大障碍。你想筑河修堤、赈济灾民、筹集军资,哪件不是大事?叶家若是从中作梗,城主防不胜防啊。”
如此一听,老头子担心得倒是有几分道理。高氏忖度了片刻,道:“我去找缓姑娘好生谈上一谈。那缓姑娘是个聪颖剔透的,道理听了必定就明白。”
梁广将信将疑:“那个小女子能听你摆布?”
高氏摆了摆手,嗔道:“谁说要摆布人家来着?既然都是为了城主,该怎么在叶小姐进门前不给叶家抓住把柄,大家一起想个法子出来不是更好?”
翌日午后,高氏当真拜见了容缓,将叶家在平州的地位分量及自家老头子的良苦用心一一道来。
容缓听罢,这几日一直思谋的对策忽地有了明确的方向。
她打量高氏,问:“府中人都说高大娘最擅长中馈之术,可对?”
高氏点头:“老身在年轻力壮的时候做过府里的厨娘。”
“传授给容缓如何?”
高氏微怔。
“高大娘可是住在城主府外?”
高氏恍然领会,笑道:“缓姑娘真真玲珑心思。只是,老身的身份不够,不如老身将缓姑娘引见给城主族里的叔夫人?这位夫人寡居多年,又是城主长辈,想来更稳妥些。”
容缓莞尔:“如此更好。”
半月后,住在城主府隔壁的叔夫人来府中赏花,对容缓一见如故,硬是将容缓带回府中与自己为伴。容缓也愿意向叔夫人学习中馈之术,遂长居隔壁。她每日仍然进府向几位先生请教学识才略,也愿意进书房参与议谈,却不再宿于府内。
真是倔呢,天生的倔种。容华如是忖思间,也便由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