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何闯上了安宁寺,踏进了后山。
此前,一嗔长老多方劝阻,储何也有一丝犹豫,并且也还顾忌着那么一点名声,故而在得知容奢的确凿下葬地后,不曾真正行动,只派了人在附近监看,欲借此捕到曾在容奢身前侍奉过的几人。
但是,今日他决定豁出一切:击垮敌人,诛心为上,将容华小儿深爱的长姐,以最悲惨的情状寄送过去,至少可解一番心头之恨。
“父亲,您准备做什么?”储运之一路追赶,攀上山来,因为已经猜到储何意欲何为,此刻面无人色,不愿接受自己有如此不堪的父亲,更惧怕自己阻挡不住继母的死后折辱。
对这个长子也是惟一的儿子,储何向来恨其不争,厉声斥喝:“滚开!”
“父亲!”储运之双膝落在崎岖不平的石路上,双手抱住父亲双腿,“那是母亲的坟茔啊,您怎能……怎能……做那等事?即使不是母亲,这世上最低下之事莫过于掘人坟墓,您身为一地藩主,怎能令自己背上那等轻贱的名声?”
储何抬脚将之踢开,骂道:“容奢几时成了你的母亲?若那坟中人不是容奢,本城主又挖她何用?没用的东西,你也配做本城主的儿子?!”
储运之翻起身来,还欲继续拼力阻拦:“父亲……”
储何喝道:“把他按住!”
两名侍卫得令上前,将储运之牢牢钉在原处。
“先将墓碑拆了!”储何吩咐。
储府护卫再是如何穷凶极恶,面对这等最令人不齿、有损阴德天道的恶事,始终还是有几分顾忌,一个个手持铁铲,游移不定。
储何下命:“动手!”
“城主……”一护卫大着胆子,忐忑献言,“这种事,是要遭天谴的……”
“一个个不中用的东西!”储何一声咆哮后冲了上去,一掌将距离墓最近的侍卫劈开,夺过其手中铁铲,反手砸向墓碑。
砰——
铁器与石器激烈碰撞,一只飞箭从石碑侧方射出,擦过储何耳边,钉在身后树上。
石碑内居然藏了暗箭?所有人皆受惊匪浅。
“那个贱人,死了还想害我?”储何暴跳如雷,“来人,将坟炸开!立刻,马上,用火药将坟炸开!”
侍卫们尽管心存不安,但比及那不知是否到来的天谴,他们更担心戾气沸腾的主子立刻使自己身首异处。两个身法最快的侍卫赶往山下军营调用火药,其他侍卫挥铲掘墓,疾动的铁器纷纷击中数处硬石,随着连声鸣动,十数支飞箭应声而起,几名闪避不及的侍卫当场身亡。
储何跳脚大骂:“那个贱人!贱人!贱人!她果然想害死本城主!你们先炸了这座坟,再炸了尸体!”
侍卫们一见有同伴丧命,也生起恨毒之心。及至调取炸约的侍卫归位,当下便埋了些许进去,点引火信,随着一声轰声巨响,灰土四溅,棺木显露出来。
避在远方的储何飞身向前,冷笑:“一个孤魂野鬼居然还用了楠木棺材,不怕压得她永世不得翻身么?把棺材撬开,本城主要亲眼看看那个得意一世的女人变成了一副如何丑陋的骨架!”
数名侍卫跃了下去,以铁铲撬了封板掷于旁处,迫不及待想要将其内枯骨呈现给城主观赏……然而,里面没有尸身,没有白骨,连腐朽的衣衫也没有一片。
储何立在葬坑上方,俯视着空空如也的棺内,双目暴眦:“她呢?那副丑陋的骨架呢?”
有眼神不弱的侍卫俯下身去,在棺木底层发现了一封书信,信封上只有三字“储何启”。
“是什么?拿给本城主!”储何张手抢来,抽出信笺。
白纸黑字,笺上字迹了了无几,但简明扼要:储何者,盗墓贼也,畜生也。
“啊——”储何的咆哮直似兽狺,彻底坐实畜生之名,拔出佩刀如疯如魔般砍向四方,山石林木无一不砍,甚至有三四侍卫也因慢了一步未能幸免。
半个时辰后,稍稍恢复了平静的储何召来寺中僧人,问:“这座墓当真是容缓所立?”
一嗔泰然颔首:“正是容施主所立。”
“她如今身在何处?”
“老衲无从得知。”
“大师如此固执,不怕你这百年名刹毁于一旦么?”
“老衲委实不知容施主身在何处,惟知若城主有意相逢,必然有期,何不耐心等待?”
储何也知硬逼这老和尚说出容缓下落有点强其所难,倘若因此得罪几位常年为军中捐财捐物的金主未免有些因小失大,遂厉声道:“你且给我告诉那容缓贱人,不管她弄了什么样的玄虚,她的夫人墓终究是不复存在了,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写着容奢之名的墓碑,也不会有容奢的安身之地!”
如此不堪的父亲,如此不堪的安州,要之何用?储运之心灰意冷,旋身而去。
储何的话,隐身竹林内的兰心听得一字未漏。她一手死死掐住竹杆,若非容缓曾说要让这厮付出这世上最重的代价,她现下定然跳了下去,誓死也要杀了那只畜生:缓缓,你定然要兑现誓言才好,不然我绝不饶你,绝不饶你。
那一日,容缓的确送容奢入土为安,却非储何挖掘的这一座。它,专为储何而设。它,仅仅是埋葬储何的第一步。
容奢与幻儿长眠在竹林深处,鸟语为伴,溪流为歌,无人相扰。
*
大风起兮。
平州秋时的大风中,兰慧赶到了平州。因为一桩见义勇为,她与莫仇耽搁了行程,直至今日,莫仇还走在护送对方平安还乡的路上。兰慧先一步赶到容缓身边,既传达了羿清的思念,也送来了沿路的见闻。
“那个葛州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以前只知道那地方是个弱小藩地,没想到有那样奇怪的城主夫人,还有那等奇怪的乡俗。若不是碰到我与莫仇,堂堂城主夫人便要死在一群黎民百姓手里,而且是死在一群正义感十足的黎民百姓手里,越想越是诡异。”
兰慧绘声绘色地将见义勇为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很是兴高采烈。
容缓静静倾听,静静微笑,直至兰慧言罢,方问:“羿清还好么?”
兰慧连连点头:“还好还好,一切都好,那个被放出来的霍拓更好,阴阳怪气地逼着羿清放弃了亲自寻找你的打算。你不知羿清前来找我们求助时,神色是如何的焦灼与无奈。”
容缓试着想了想,不禁失笑,心臆间隐浮一丝甜意:这个世上,总还有一个人为自己那般纵形纵意。
兰慧兴致未减:“我这一路听说了储何新婚夫人红杏出墙及平州大捷的消息,这必定是缓缓你的绝世好计,居然将安、梁盟军打得那般凄惨。我终于相信你的确正在实现你的计划,比及杀死储何,令其在战场上惨败,令其失去安州,令其一败涂地,的确更加能够为夫人报仇。”
容缓淡哂:“我现在做的,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给夫人报仇。”
兰慧一怔:自己又被缓缓甩了一截么?
高大娘叩响门扉:“缓姑娘,有您的信。”
一刻钟后,一声尖叫传出紫荆轩,随后一道身影冲出:“我一定要杀了储何那个畜生,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再把他的尸体喂猪!”
另一道更快的身影将她拦下。对方并未有任何强力动作,仅仅是只手握住她一只手臂,兰慧便半边身子没有了气力。
“是你?”双足落在地上,她看清对方面目,此前从未想到这一位竟是如此高手。
“正是在下姚宽。”容华身边的心腹侍卫之一。
那么,指使他出手的自是其主子容华。
容华立身于不远处,平静问:“什么事令你失态至斯?”
兰慧恨火熊熊:“储何那个混账,奴婢要把他剁成肉酱!”
容华眸心幽冷:“容缓也赞成你这么做?”
“缓缓她……”
“因为称她为缓缓,你便始终忘记了她是你的主子么?主子尚未发话,奴婢擅自行动,这是谁教你的礼节?”容华问。
兰慧有几分无措:“奴婢……”
“城主不必迁怒兰慧姐姐。”容缓从门内徐徐步出,“有什么话,请您直接对容缓讲。”
容华面色平淡出奇:“本城主对你讲的话,你几时听过?你做过的事,又有几件是听从本城主的话?你为了一己私情,枉顾军纪,私自通信外州,这种事,可是本城主命你做的?”
通信?容缓举起手中信札:“城主认为这封信来自羿清?”
容华不予置辞。
容缓秀眉颦起,美眸内骤然聚起怒意,抬手将信甩到他的身上:“请城主读过这封信后再来评鉴他人对错!”
言讫,她疾步而去,回手将紫荆轩的院门重重阖上。
容华是第一次见她生气,真正意义上的生气,怔忡之间,已接过容保从地上捡起并递来的信,只是,其上字符方入眼际,他左掌挥出,一拳击在假山石上,唇齿内挤字成冰:“储何,我必将你挫骨扬灰!”
方才捡信时,容保也看到了信上内容,已气得面目变色:“城主,属下这就击响三军鼓,召集咱们平州所有兵力,踏平安州,把储何那个王八蛋给扔进粪坑做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