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赵城主当真是爱惜羽毛之人呢,竟是不想担任何一丝污名。容缓淡哂:“作为一地之首,首保地方平安,本也无可厚非,所谓达者兼济天下,微者独善其身是也。既如此,暂且撇开那些瞒报灾荒虚饰和平的事件,城主充其量只是在其位谋其政的尽职者,既非心怀四海的达人志士,也非慈悲为怀的仁人君子,又何必自欺欺人,生生将这一方勉强好过它处的地域描绘为世外桃源?”
赵锃一掌拍在山亭内的石案上,虽然疼痛难忍,但因此刻燃烧起来的恼怒之火非比寻常,硬给忽略了,叱道:“你这书生着实太过放肆,小小年纪只知纸上谈兵,哪晓得治理一方的劬劳辛苦?”
“城主息怒,息怒。”赵大吉眼见这气氛不妙,上前道,“这位书生的话或许不中听,但与城主萍水相逢并无恩怨,不过是有感而发的一己之言,城主听听也就罢了,动怒大可不必。”
赵锃推开这个明显有吃里扒外迹象的手下,怒瞋容缓,厉声道:“即使安州地面当真有为政绩瞒报灾荒的一方官员,那也不过是一两个害群之马,只须严惩大戒,便可安定人心。你妄谈走遍四方,可晓得我安州地界共有多少百姓?近二百万,本城主为使这二百万人免于流离失所,日夜劳心,从无懈怠,方使他们得以温饱度日,你在此处清闲妄谈,便想抹煞掉本城主的所有功绩不成?”
容缓不为所动:“城主既有时间打猎行围,想来还好。”
“你——”
容缓接收着城主阁下传递来的所有愤怒,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身为当政者,若是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看到自己想看的,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平庸的藩主便可,又何必一定将自己标榜成救世英雄?”
赵锃手按石案,颤颤欲动。
火候已到,见好就收。容缓起身:“诚如城主这位亲随所说,在下所言不过一己之见,城主若是听来逆耳,权当一阵闲风拂过也就罢了,山中偶遇,一场野话,在下就此告辞。”
言罢,她行了一礼,转身出亭。
“书生留步!”赵锃喝道。
容缓回眸。
赵锃沉声问:“你这书生道自己游学四方,可是为了有一日考取功名?”
容缓摇首:“皇朝根基已腐,大厦将倾,比及考取功名,在下更想觅得良主,倾力辅佐,救万民于水火。”
“好大的志向。”赵锃眉峰一挑,“既如此,你这书生不妨在安州停留一些时日,让本城主看一看,除了恃狂清谈,你还会些什么。”如此放书生离去,实在不甘。
容缓略默须臾,问:“在下若是不肯,城主阁下如何发落在下?”
好个不识好歹的轻狂书生!赵待正待发雷霆之怒,赵大吉一个箭步到了容缓近前,讪笑道:“这位书生公子,你也看到了,任你说了恁多不敬之词,我们城主对你却无任何为难之意,此乃何等胸襟气度?如此虚怀若谷,你既正在择选明主,除了我们城主,当世谁还当得起‘明主’二字?”
容缓颦眉不语。
小小书生,本城主即使不愿杀你连累声名,也有得是杀你这分傲狂气的法子。经属下那般缓颊,赵锃渐渐冷静下来,淡淡道:“你方才说起受灾两县县主瞒报灾情驱赶灾民一事,你既如此心悬万民,本城主将此事交你处理如何?由你来替那些百姓申冤,也免你时时耿耿于怀。”
赵大吉闻言拍掌:“正是,正是,书生你曾经亲眼看到那灾民惨况,想必感同身受,我们城主既然愿意授权于你来调查此事,便正是你救万民于水火的良机。城主得良才,你得以施展抱负,此乃两全其美。”
这位亲随巧口如簧,若不被其说服,甚至要有几分愧意了吧?容缓徐徐点头:“倘使城主愿意将此事交予容缓,容缓必当不辱使命。”
赵锃一怔:“容缓?”
“在下姓容名缓。”
赵锃眸透审视:“容姓并不多见,你与平州容家可有关系?”
容缓:“在下幼年受容家大小姐容奢救助,为感其恩,特易姓为容。”
赵锃:“容家大小姐?那岂不就是安州城城主夫人?”
容缓:“正是夫人。”
赵锃:“容奢昔日曾名动天下,嫁与储何那等龌龊之辈,着实可惜。”
容缓:“斯人已去,在世者妄言逝者往事,总是不妥。”
赵锃:“你既受容奢教导,必定有些才识,本城主且看你如何施展。”
容缓:“敬请期待。”
看你有多少本事?赵锃傲然立起:“回城。”
赵大吉也松下一口气:到这时,他仍觉这位书生便是那只雪狐化就,莫使城主与其交恶方是上上之策。
容缓向身后比个手势:回城。
当日,容缓走进赵府,成为安州城主府的门客。
*
一月后,容缓回到安城,带回了两位县主的供状,及一干人证物证。
这一个月,她受命前往曾经路过的两县,收集证据、保护证人、捉拿从犯,从而逼近主犯,也经历过刺杀、伏击、陷害等,最终拿下主犯,令得罪证齐全。
赵锃面对累累铁证,一面惊怒于治地官员们的胆大妄为,一面惊诧于少年书生的高效奇能,亲自下了处置谕令后,在府内设宴,为容缓庆功行赏。
这一次,容缓出现时却是一袭素色女装,惊得四座皆起。
“容缓本为街头孤女,受容奢夫人收养膝下,得以成人。夫人逝后,容缓走遍四方,只为实现夫人闺中理想,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之事,结束乱世,拯救万民。”在所有的疑怔的注视下,容缓简述原委,进而声明心志,“容缓今日以女子面貌现身,只为与诸位以诚相见,今后为行走方便,还将以男装加身,还请见谅。”
赵大吉瞠目结舌:乖乖,难道这位真是雪狐化成的?
“容姑娘愿意坦诚相见,如此甚好。”赵锃此时心境颇为复杂,那容奢曾是当年许多人心中的梦想,可惜嫁与那等卑劣人种,误了卿卿终身。当日,听闻此女与容奢干系之后,派人前往安州查访,得知容奢夫人身边并无义子,仅有一位美貌义女,名字正是容缓,该女十余岁时便有殊色,后日渐美貌,甚至得梁州冯逵觊觎。这一回,他本想借此为难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不料对方自示女子身份,令他精心编排下的一场揭示游戏无从开展。
“无论是容姑娘,还是容先生,本城主看重得只是真才实学而已。容姑娘出手不凡,令两县百姓回归家园,令本城主声名得以挽回,如此卓著才华,自然当得起本城主的座上宾。”
赵大吉跪坐给容缓斟了酒,道:“城主求才若渴,门客三千,正是为了济世扶困,造福于百姓。在安州,容姑娘定然可以大展身手。”
容缓举杯,向各位稍加示意,一饮而尽。
得知是容奢教化出来的人之后,无论她如何出色,如何狂傲,也都容易接受起来。赵锃笑容满面:“本城主听说,容姑娘身边还有几位得力助手,此次宴请,怎不见一同前来?本城主也想见上一见,看是如何钟灵毓秀的同道。”
“有个人,城主或者当真应该见一见的。”容缓道。
兰慧此来,正是为了与赵锃相认。那么多年过去,她想知道父亲是否曾经思念过这个庶出的女儿,是否动过一丝寻找的念头。
于是,宴请之后,兰慧拜见了赵锃。
一个失踪了十二年的庶出女儿突然出现,比起惊喜,赵锃更多是怀疑,并非怀疑这个女儿的真假,因为兰慧的面貌与其颇有一些相似。他怀疑得是女儿的居心。对他来说,庶出的儿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但不可能个个能成为他的心头肉,更何况这个十二年不曾谋面。
兰慧感受到了父亲的疏离,对认亲之事后悔不迭。回到下榻客栈,进屋便将室内陈设一气摔打。
兰心起初欲劝,被容缓拦下。两个静坐角落,任其发泄,心里默默心疼需要赔付店家的银钱。
一刻钟后,兰慧终感累了,沮丧地坐在床上,看向两人,一声苦笑:“现在,我真心觉得昨夜的自己万分可笑,那时还想着今日认亲,他若与我抱头痛哭时,我需要怎样做,才能使他知道我在生气。”
容缓明眸滴转:“兰慧姐姐对这位父亲没有留恋了么?”
“留恋?”兰慧冷笑,“你看到他看我的眼神了么?像看一个上门乞讨的乞丐一般,若你不在场,恐怕他会问我要多少银两。”
容缓颔首:“如此正好,我们明日便走。”
兰心一呆:“缓缓看不上他了么?”
兰慧失笑:“你这个呆兰心说得是什么话?”
容缓起身,迈过地上狼藉走向床榻,道:“这赵锃实则只求偏安一隅,胸无大志,却偏爱浮夸吹嘘,不堪辅佐,我不想继续在此处耽搁时间。”
兰心不解:“那缓缓还帮他做了恁多的事?这一个月,为了查清那两县的事,有几次你都面临危境。”
容缓手中打点行装,口中道:“处理那两县的事,我为得不是赵锃,只是看到了,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兰慧沉吟半响,问:“你不想回到平州么?既然要助人成事为夫人报仇,平州难道不是最好的去处?我始终认为,城主能够给予你平妻之位,已然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