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军大营。
一座军帐内,容缓正与蒋更进行着一场简明扼要的谈话。兰慧手握匕首,全身戒备,警惕着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
“蒋帅想回到你的天海军营么?”
“这句话,本帅该如何作答?”
“只须回答想或不想?”
“想!”
“那就好了。”容缓道,“蒋帅这便离开吧。”
蒋更怔了半晌,问:“为何?”
“因为蒋帅想去拯救你的天海军吧?”
“本帅想去,你便让本帅去,这种事,之前为何没有?”
容缓一笑:“蒋帅全当是容缓的任性如何?”
“……”这算什么?
容缓起身,边走向帐门,边道:“蒋帅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至于阁下的两位部下,就暂时留在平州为客吧,有蒋帅回去,足以令天海军起死回生。毕竟,气放走三人,即使是喜欢擅自做主的本参议,也太过分了一些。不过,蒋帅也无须担心,城主之前不曾要了他们的性命,之后自然也不会。蒋帅在救下你的天海军后,再为他们设想出路也不迟。”
之前,原有三位部下。蒋更接手一千新军训练后的第一个月,用了一个时辰战胜一千老兵,未能达到战前容缓下达的半个时辰的标准,故而未能放人。而不久前的那一次,以一抵三,战胜三千老兵,达到战前规格,容缓兑现诺言,将前锋营的周将军送出了平州地界。
“本帅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容参议。”
“哦?”容缓回身,“蒋帅用如此谦逊的语气,真真难得。”
谦逊?本帅何曾用这种语气来着?蒋更甚觉刺耳,也甚想反驳,但眼下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惑:“囚禁本帅与部下的的那个地牢,以及你用来捕捉我等的陷阱,当真全部出自你的手笔?”
“是又如何?”
“容参议是无师自通还是师从过何方高人?”蒋更面上有几分难堪,“本帅早年也曾有一次身陷敌手,本帅的部下们因为各种原因也曾不止一次成为阶下囚,但无论是坚不可破的石抑或构造险奇的水牢,或者是什么设计玄妙的机括消息,本帅及部下只需假以时日,都可以参透薄弱之地脱身逃离,有些陷阱当即便可毁之.但容参议的地牢及陷阱,却似一座无缝的冰屋,找不到任何突破之处,原理何在?”
“不是冰屋,是雪屋。”容缓浅声道。
蒋更一怔:“雪屋?”
“那座雪屋,曾经助我逃脱了冥神与风雪的追捕。从那时开始,我便在自己心中,运用所学到所有学识、见识、常识,将它一次次推倒,奠基,重建。我建造它,不是为了拘束敌人,而是保护自己。”
蒋更想了一想,摇头道:“虽然本帅仍然不是很明白,但总归是有些了解容参议的牢房及陷阱为何能够困住我等了。”
“那么,本参议就在此为蒋帅送行,此去路途遥远,愿蒋帅马到功成。”言罢,容缓迈出大帐。
这个女子,当真便这般放自己离开?不要他事成自归的承诺?无须他发感恩戴德的誓言?这个女子,又为何一定要在乎天海军的生死存亡?
*
“天海军的存亡关我平州何事?不,不如说,它若亡了,对我平州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个时候,中军大帐内,孟将军第一次对容参议的决定产生质疑,更不解城主为何不加以阻拦。毕竟,要放走的,可是蒋更,那个在疆场所向披靡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容华关注的点却不在这里,待孟将军一通慷慨激昂地劝谏之后,他问:“方才,你可看到了么?”
孟将军不知所云:“请城主明示。”
“方才,容参议走进校场的刹那,蒋更居然向后退了一退,本城主进场时,可不见他有那样的动作。”
“这……”孟将军仔细回想了一番,“属下不曾注意,但就算如此,与放走蒋更又有什么干系么?”
“恐怕蒋更自己都不曾察觉吧?”容华瞳心闪出异样光芒,“他在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形下,对一个女子产生了惧意。”
孟将军怔住了:“惧意么?那个蒋更?对容参议?”
容华一笑:“蒋更活到今日.除了容参议,还没有第二人给他留下过被囚数月的记忆吧。”
孟将军不由汗颜:对一个为将者来说,这不算是一个太美好的事实。
“放他走吧。”容华眸内加了几分期待,“本城主也想知道蒋更在救了四面楚歌的天海军后,将何去何从。”
“可是,万一……”
容华长眉一扬:“万一天海军向我平州杀来,本城主正可借诛灭天海军威服四海,有何不好?”
好吧,既然城主有这份气魄,做属下的又能如何?孟将军住声不语。
“为蒋更备匹马,备些银两,找一身便衣,送他离开平州境。”既然要做,索性做得彻底。
“是。”
“让你的斥候队放出一些风声,就说蒋更已然归顺我平州,正为我平州悉心打造精兵强将。”
孟将军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逐颜开:“最容易令人信服的消息,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那个储何在我们四遭所投放的细作必定已经亲眼看蒋更为我们训练新军,消息也定然已经递到了储何耳中。这时再有蒋更归顺我平州的消息出来,以储何多疑本性,蒋更即使回到安州,也必不容于他。如此一来,蒋更即使不能成为我平州战力,也不会再为储何出征。”
“不止如此。”容华淡笑,“如此一来,蒋更会将这一步的算计落到容参议头上。”
“诶?”孟将军认为自己一时错听,或者城主一时口误。
容华却不再说。
*
容缓离开军营,返回平城城中。
叶艾正等在城门之内。
因为大婚在即,她不好再踏进城主府,等在这里,是确保这一次会面不致错失。
“缓妹妹,我有话对你说,可否给我些时间呢?”叶艾站在车前,道,
容缓坐在车辕,手指不远处一间茶坊:“那一处人少清静。”
叶艾转身进轿。
一车一轿,驶向目标。
一路上,兰慧柳眉紧锁,很是悻悻不乐。
容缓向她嫣然一笑。
茶坊到了,她们点了最内的雅间,他人守踞门外,室内只有二人对坐,做一番久违的长谈。
“我即将与城主成婚,缓妹妹是知道的吧?”
容缓颔首:“缓缓正想找机会向叶姐姐说一声‘恭喜’。”
叶艾冁然:“此前,我几次想找你说话,又恐被人以为是借机炫耀,迟迟不能成行。直到我自己忽然顿悟:若我问心无愧,何须顾忌他人的目光与言语?”
容缓黛眉微掀:“恭喜叶姐姐勘破这层心关。”
“其实这一份勇气是你给我的。”叶艾将茶盏挪至眼前,盯着碧绿茶汤悠悠成言,“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与众不同,至少与上官盈她们全不一样。我有武功,有力量,不会如她们那般:若想存活,须完全依附在一个男人身上。可是,仔细想来,即使是武功傍身,依然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叔夫人说,出嫁的女子若想获得幸福,从夫是必然要走的一条路。”容缓简言道。
叶艾抿了抿嘴,不作任何评论,稍理思路,道:“第一眼见到缓妹妹时,你的美貌曾令我不安。尽管与你交好,依旧认为你的美貌将是我未来生活的最大隐患。但是,看到你与城主一起走进议事大厅时,或者是一起骑马班师回城时,我才依稀明白你与我最大的不同。”
容缓摇了摇头:“人不同,路自然不同,叶姐姐不需要钻这样的牛角尖。”
叶艾爽然泛笑:“缓缓不必担心,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你,就如你从来不会想成为我。”
“这很好。”
叶艾低喟:“你的不同,在于你是当真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你有可以让你飞翔的翅膀,也有对更广阔世界的渴望。你不与我争,因为一座城主府不足以拘禁你的脚步,一个男人,不足以控制你的向往。”
“我不争,是因为城主本就属于叶姐姐。”容缓摇乱一盏茶汤,抬眸,“我喜欢奉行秩序,事有先来后到,叶姐姐是城主的未婚妻,不容我争抢。”
“秩序么?”叶艾对这二字加以品评,“我还以为缓妹妹是个喜欢打破秩序的人。”
容缓稍稍反思了自己言行:“我打破得是规则。”
叶艾微讶:“有什么不同么?”
容缓忍俊不禁:“貌似我也讲不出什么不同。”
叶艾与之同笑:“原来缓缓也有调皮时候。”
容缓笑而不语。规则是人为的设立,秩序是自然的给予,但眼下,不是讨论个中不同的时机,她也只能含混带过。
“缓缓,我也渴望自由,尤其在与城主近身相处时,见到你在军营内那一份挥洒自如时,我比任何时候都开始渴望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容缓一怔。
“这一次大婚,是一个契机,我得以走出闺房,走出父亲的掌控,我不想错过。”
容缓明眸盈盈:“叶姐喜欢做的事,是成为城主的贤妻?”
叶艾杏眸灼灼:“如果是,缓缓会轻视我么?”